鳳凰文化訊(馮婧報道)伊夫·博納富瓦,20世紀法國最重要的詩人、翻譯家、文學評論家,“二戰(zhàn)”后世界詩壇舉足輕重的巨匠。1953年憑《杜弗的動與靜》一舉成名,后來出版的《刻字的石頭》《在門檻的圈套中》等多卷詩集也均為不可多得的杰作。
作為“二戰(zhàn)”后法國詩歌的代表人物、世界詩壇舉足輕重的巨匠,博納富瓦既延續(xù)了波德萊爾、馬拉美等法國詩人筆下常見的哲學思辨意味,又以獨特的聲音傳遞出元素式的、高度感性的體驗。他高亢的詩句中充滿了矛盾和悖論,但這不是為了制造困難、讓詩人與讀者相互分離,而是為了一種更大的融合——畢竟,有那么多彼此沖突的事物和信仰需要承擔。在“明亮的深淵”中,他讓我們看見“明亮”,正如在生與死的對立中,他總讓我們看見誕生。
伊夫·博納富瓦
博納富瓦在中國
樹才回憶道,自己第一次見到博納富瓦是在2000年,他的家在蒙馬特高地的勒比克大街,旁邊就是傳統(tǒng)的紅燈區(qū)。他的書房和住處隔了一條馬路,大概要走十步路,樹才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居然沒找到他——坐在椅子上的詩人被上面的書擋住了。“老人七十歲的時候從法蘭西學院講師這個崗位上退下來,每年出一到兩部著作,他勞作的那種熱情和他對勞作的那種忠誠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那是宗教般獻身的熱情。他功成名就,完全可以多玩玩、多享受享受,但他對于每個細微之點都要探究,他認為如果沒有好奇心,作品就沒有任何變化。詩性的本身是打開你的好奇心的,一個詩人不好奇就枉為詩人。”
博納富瓦對中國抱有一種特別美好的遙遠的想象,為《趙無極畫集》寫了洋洋兩萬言的序言。他覺得詩歌和希望應該互相發(fā)明,然后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一點,西方為了復蘇自己的希望,應該看向東方。但遺憾的是,老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親身來過中國。2007年,博納富瓦獲得首屆“中坤國際詩歌獎”,但由于健康原因而未能成行。
多多說,自己閱讀博納富瓦已經(jīng)超過15年了,但直到今年年初才知道,他已經(jīng)在去年夏天去世了,“我們的報紙也不會登這個,電視更不會播報。”他回顧了自己對博納富瓦的閱讀史,可以說,這也是博納富瓦在中文世界的傳播史。
“現(xiàn)在追溯起來,好像策蘭是第一個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受到重視的西方詩人,讀過他兩三首詩,都是通過臺灣、香港那邊出版的書,兩三首都來自現(xiàn)代歐洲詩選這樣的書;還有一位法國大詩人在八十年代的名字更響亮,那就是亨利·米肖,他有好幾首詩翻到中國,非常好;但是有人說勒內(nèi)·夏爾更偉大,可是我們沒有怎么讀到?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夏爾逐漸進入視野,我們開始知道他了,很可惜1992年他就去世了。
至于博納富瓦,到了90年代我們都不太知道他,也沒有遇到過他。嚴格地說,到了2002年,從樹才和郭宏安老師的翻譯中,我們才知道了博納富瓦,那種震驚數(shù)年都不能平息。我覺得博納富瓦在中國的介紹還是非常不夠;2000年以后,BBC做過一個博納富瓦的電視采訪,有好幾個小時。很可惜,我的英語不行,那時候聽得朦朦朧朧,大致留下這么一個印象:博納富瓦從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是在寫兒童詩歌,或者寫文論,他的詩作好像不是很怎么樣;后來在2005年、2006年左右,我看到了臺灣的翻譯家李魁賢的譯本,有些精妙處比大陸的翻譯更傳神,但有些地方也讓大陸讀者感覺曲折與隔閡。其中有一首長詩《回憶》,與《杜弗的動與靜》以后那些相對平靜的寫作不同,這首足以讓你完全地興奮起來;直到去年還是前年,讀到了陳力川翻譯的博納富瓦后期詩歌中精選的五十首,他當時都快九十歲了,還能寫出如此飽滿有生命力的東西,這太難了。 ”
接續(xù)著90年代的工作,2017年,樹才終于將博納富瓦的四本代表作《杜弗的動與靜》《昨日,大漠一片》《刻字的石頭》《在門檻的圈套中》完整翻譯為中文,收入《杜弗的動與靜》中,已于近日由世紀文景出版。以此為契機,樹才、多多、藍藍齊聚一堂,展開了一場題為《我們的生活在遠方重疊》的主題論壇,本場活動由昆鳥主持。
《杜弗的動與靜》/伊夫·博納富瓦/樹才/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杜弗”是誰?
博納富瓦創(chuàng)作《杜弗的動與靜》是在1953年,在這一年蘇聯(lián)突然開始發(fā)動了對東德的侵略,鎮(zhèn)壓對蘇共的反抗;埃及放棄了君主制,開始進入共和國時期;中國當時正在朝鮮打仗,隨后在板門店簽訂了停戰(zhàn)協(xié)議;斯大林去世,法國的激進派正在風行。有評論稱,《杜弗的動與靜》恰恰是想與那個年頭文藝思潮相抗衡的作品,當時一出版就鎮(zhèn)住了其他人。
藍藍在拿到這本《杜弗的動與靜》時,突然有一個疑問:誰是“杜弗”?樹才說,在法語里“杜弗”的意思就是壕溝,因此羅洛先生曾譯作“壕溝的動與靜”,自己就按照音譯翻譯成了“杜弗”。在希臘語里,杜弗還有鳳凰的意思,這一組詩中就有一首詩是寫鳳凰的。在另外一首詩里,杜弗自己也說“我是鳳凰”,也能印證樹才所說的和鳳凰的契合。
藍藍又請教了希臘語的學者,得知希臘語中的鳳凰有一個專有詞,后來發(fā)展成英語里的phoenix,但是在法語里,杜弗是壕溝、小水溝、護城河,還有雙盤吸蟲的意思。這位希臘語學者告訴藍藍,博納富瓦是法國公認的翻譯、研究莎士比亞最好的人,莎士比亞的意思是“晃動的長矛”,有點像男性的一個象征,博納富瓦會不會反其道而行之?杜弗會不會是一個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點帶女性象征色彩的詞,或者就是一個象征?《杜弗的動與靜》這一組詩中,“她是女性,是大地,是死亡中的誕生,是一切潰散也是一切聚集。”這都符合這一理解。
此外,這一組詩中的《反柏拉圖》也能印證這一猜測。博納富瓦反對柏拉圖,反對的是把世界概念化、抽象化的傾向,他不斷強調(diào)我在場、我要感受世界,像一個女性一樣感受世界對她的進入。“只對塑造敏感,對經(jīng)過敏感,對平衡的顫抖敏感,對已經(jīng)四面八方爆發(fā)的確認了的在場敏感,他尋求闖入的死亡的鮮活,他輕易就戰(zhàn)勝了沒有青春的永恒和沒有灼燒的完美。”
博納富瓦
不被納入到任何一個主義里的“不倒翁”
博納富瓦的詩宗于波德萊爾、馬拉美、瓦雷里以來的象征主義傳統(tǒng),又融入了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創(chuàng)新活力,是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對超現(xiàn)實主義的超越,代表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法國詩歌主流。
據(jù)樹才介紹,在整個法蘭西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譜系里,從1857年開始有兩脈,一脈是馬拉美、瓦雷里、博納富瓦,另外一脈是魏爾倫、蘭波、洛特雷阿蒙。一個是優(yōu)雅、極致、智慧,另外一個就是瘋狂、失去耐心、愛哪兒是哪兒。博納富瓦生于1923年,參加了法國幾乎所有的文學運動,你發(fā)現(xiàn)他都在漩渦里站住了,該出來就出來了,從最后的位置看,他是不倒翁。博納富瓦生命中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個參與的活動,法語的明晰性和他自己思想所抵達的明晰性,最后奇跡般地融在一個空間了。
多多指出,博納富瓦和策蘭實際上都充分地汲取了馬拉美“純詩”的精華,但他們又全都把純詩否定了:我不是為了語言而存在的,我是為了我們的大地、生活而存在。博納富瓦處于策蘭和勒內(nèi)·夏爾之間,他沒有走向一個所謂的虛無的、不可言說的、混沌的地方,也不只是停留在所謂生活的、生存的現(xiàn)實層面上,他處在二者之間。 同時他強調(diào),策蘭、勒內(nèi)·夏爾和博納富瓦都是馬拉美的受益者,他們同樣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受益者,這說明他們不被納入到任何一個主義里,不能被僵化在那里,不想聽布勒東教皇的命令,所以他們要從里面解脫出來,但是這并不等于他們不吸收超現(xiàn)實主義的精華。
樹才也認為,博納富瓦身上的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之遺產(chǎn),造成了他詩歌的清晰之中又有不可捕捉的隱喻的展開。藍藍展開介紹了博納富瓦對隱喻的運用。博納富瓦曾經(jīng)說過,他試圖讓隱喻在死亡面前閉上嘴。隱喻是用熟悉的經(jīng)驗處理陌生的經(jīng)驗,在熟悉的世界和陌生的世界之間建立聯(lián)系,是一個在人與事物、事物與事物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媒介,讓我們感覺到我們與世界是一個整體,這是詩歌最偉大的貢獻。博納富瓦的詩里有大量的、極其高明的隱喻,幾句話就能把你擊中。“比如說杜弗死了,死于重新返回藍薊的土地。薊是像拳頭那么大的一種菜,你一層一層撥開以后,里面永遠像花蕾,它象征著一種生命不斷誕生、不斷生長的力量。”
博納富瓦是一個“完成的詩人 ”嗎?
樹才指出,法蘭西學院詩歌的功能、詩歌的社會功能,瓦雷里以后沒人再去講,一直到博納富瓦進入學院,他在教席上曾經(jīng)提攜過三年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其實我們都向往人的一生能夠自我完成,在法國整個現(xiàn)代詩歌史里,完成得最好的詩人就是瓦雷里:他想寫他就寫了,他不想寫就不寫,然后他接著再寫,令人刮目相看。在瓦雷里之后,也許博納富瓦也是一個完成的詩人,因為他對詩的關系的展開,不是單側面的、瘋狂的、極致的、無耐心的。他在生活中到處發(fā)現(xiàn)對立,但是他發(fā)現(xiàn)這些對立都不是死胡同。這個很像東方的辯證智慧。
但多多認為,完成了的詩人固然好,但未完成或許更偉大。博納富瓦對界限有非常清晰的把握。瓦雷里與博納富瓦都是智慧詩人,也都突破了我們有限的存在。但博納富瓦一個方面要突破語言的界限,但另一方面他又知道限度在哪里,比方說有一首他在《頂點是不完美的》的最后一句說“不完美的是頂點”,他沒有把頂點定義在文本上。
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作為評論家的博納富瓦早已給出了答案,在《隱匿的國度》中,博納富瓦指出,在詩歌和繪畫作品中,我們更應該關注未完成性,“封閉的線條違背上帝的動機,與完成的作品的喜悅相比,上帝更喜歡尋找的焦慮”。
博納富瓦
學數(shù)學和哲學的歷史學家、評論家、翻譯家
藍藍介紹道,博納富瓦學數(shù)學和哲學出身,他又寫詩,可是他自己說:一個人不能自稱詩人,那樣就顯得太狂妄自大了,如果有人來問我是做什么的,我會說我是一個評論家或者是歷史學家。他對自己這種身份的這種認同,意味著他之所以成為詩人,一定有所有這些東西的支撐。他又說詩人是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這也就印證了從事言語工作的人對語言的貢獻。
多多認為,博納富瓦詩歌中最為獨特的一點是“運思”,他是一個智性的、哲人式的詩人。在傳統(tǒng)的觀念中,運思是詩歌的頂峰,這一發(fā)展過程從柏拉圖以來的古希臘詩歌以來無數(shù)次地被打斷,從波德萊爾、馬拉美到超現(xiàn)實主義,情況就不再是這樣。他同時指出,博納富瓦冷峻的思考背后是浪漫主義式的熱情與對抗。樹才也認為,博納富瓦的思索是熱烈的,他甚至在不斷地反對自己。我們經(jīng)常說“詩歌藝術”,但博納富瓦指出,“詩歌反對藝術”,因為藝術最終總是要歸結于方法的確認,但是詩歌里還包含著創(chuàng)造的狂熱,他要用詩歌的力量來反抗,總是不得不把自己化為形式。但他并不像鮑德里亞那樣,自覺地把自己認同為一個哲學工作者。
樹才介紹道,博納富瓦還是了不起的翻譯家,他是把莎士比亞作品譯成現(xiàn)代法語并且在表現(xiàn)力上最強的翻譯家。對他來說,莎士比亞就是一個無盡的寶藏,莎士比亞是他一輩子都翻譯不盡的詩人。《杜弗的動與靜》可以說是他一生最有名的作品,戲劇的結構始終貫穿在他對詩歌的理解中,五幕劇的結構里有著特別精心的運思。
如果只剩語言,詩歌立即損滅
談及博納富瓦的語言,藍藍更強調(diào)其構建性,而多多與樹才更為看重其語言的斷裂,以及斷裂背后不可言明的部分。
藍藍回想起博納富瓦去世的時候,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的評價,他說博納富瓦提升了法語在最精確和最美的向度上的高度,他把語言琢磨到了家,最終他用語言重新構建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可以引領我們發(fā)揮各自的想象力。
多多指出,20世紀的哲學就是語言哲學,所以說“詩歌到語言為止”,但博納富瓦說,如果只剩語言,詩歌立即損滅。博納富瓦與勒內(nèi)·夏爾、策蘭都有一個共通的地方:斷裂。策蘭斷裂之后變成碎片,而博納富瓦非常強調(diào)連接。斷裂之后的語言是什么?語言與它后面不可言說的部分有關,是對沉默的揭示。
樹才也補充道,博納富瓦認為,詩歌從來不是語言,詩歌有言語的特征,但是言語必須超越言語自身。他舉例說,博納富瓦對于同一塊石頭寫了很多首詩,博納富瓦在書寫時間的同時,打開了一個刺激想象力的空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