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掛歷:一場時代與社會共謀的審美運動
“喏,就是這個了!”
轉(zhuǎn)了幾圈,攝影師奚天鷹找到了一塊紅色被面,用圖釘釘在墻上。
這是1982年的一天,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攝影師奚天鷹到演員方舒家做客。奚天鷹和方舒是多年的朋友,突然生出一個想法,想給方舒拍一張肖像照。
向新華書店征訂時的掛歷縮樣,只有16K大。新華書店以此為依據(jù),先遴選主題。選中后,才看成品樣,考量紙張、印刷裝訂質(zhì)量等。這些如今成了重要的檔案資料,也在收藏品市場占有一席之地。供圖/錢豫強
在簡陋的紅被面布景下,充當背景燈的臺燈在方舒的短發(fā)上鍍了一層金。奚天鷹迅速按動快門,留下了一張回眸微笑的半身像。
這張照片后來被收錄在1984年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四開本掛歷《影中人》中。這本中國最早的“美人掛歷”匯聚了沈丹萍、劉曉慶、陳肖依、方舒、斯琴高娃等女星,印數(shù)高達22萬冊,創(chuàng)了當時掛歷發(fā)行的紀錄。
然而在拍照時,奚天鷹和方舒都沒有想到,當時一張看似粗糙的生活照,開啟了中國一個新的審美時代。
試水
迪斯科、披肩發(fā)、流行歌曲、朦朧詩、裸體畫、“傷痕文學”“星星美展”……有人將中國的80年代與20世紀初俄國的白銀時代相提并論,大家對美的好奇和未來的憧憬,在久經(jīng)禁錮后打破了一個又一個禁區(qū)。美人掛歷的產(chǎn)生便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掛歷是由民國時期的“月份牌”演變而來。在1950年代,逐漸發(fā)展成掛歷的形式。當時,上海糧油、紡織、茶葉、機電等涉外公司,為擴大貿(mào)易,每年于圣誕節(jié)前約一個月,印制多種掛歷運送到海外各國作為宣傳。它的形式,最早多為六開、四開,隨后發(fā)展至對開甚至全開。掛歷出現(xiàn)時,因印刷精美,又是非賣品,許多家庭求之不得。
錢豫強與模特張英在舟山朱家尖拍攝掛歷時留下的合影。錢豫強說,那時的拍攝通常只有一個攝影師,所以他很少能與模特有合影照。模特張英當時是一名歌手。供圖/錢豫強
但“美人”走上掛歷,仍需一段艱難的歷程。北京攝影師梅生曾回憶說,最開始流行的是風光掛歷,其特點是一要“有色兒”,四季分明,春花秋月、白雪青山;二是“打遠”,就是要有大景深,近處遠處都是實的;第三則是要“有點兒”,意思是所拍攝的景色要有名氣,比如三山五岳。
奚天鷹沒想過,為方舒拍攝的這張生活照會被印成掛歷。之前,他只為單張年歷拍攝過古裝美人;貞浧疬@段往事,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此之前,這屬于‘封資修’,是要被打倒的。”
1983年年初的一天,奚天鷹和中央影視公司的幾個朋友聚會聊天,突然發(fā)現(xiàn)每個人手里都有幾張知名女星的肖像照。他靈機一動:是不是可以集中起來,出一本掛歷?
在杭州市武林路125號的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暗房里,當時社里幾乎所有的領(lǐng)導,以及浙江省新聞出版局局長、人事處處長都被邀請來,觀看這12張“可能會惹麻煩的照片”。
此前唯一可供參考的案例,是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78出版的一本影星掛歷。但那是一本雙月歷,畫幅較小,只有8開,6位影星分別是陳沖、劉曉慶、張瑜、陳燁、黃梅瑩、麥小英。據(jù)承印這本掛歷的上海市美術(shù)印刷廠徐志放撰文回憶,為拍攝這本掛歷,在揚子飯店辟了一間專室,請專人化妝,但既沒有背景也無布光,拍成120彩色反轉(zhuǎn)片后制版。
雖如此興師動眾,但終因“文革”剛過,對各方態(tài)度都沒有把握,最終只刊印了2萬冊。沒想到,發(fā)行后供不應(yīng)求。但無論出版社還是印刷廠,都沒敢再版。如今,要出版一本13頁的美女掛歷,命運會如何,沒人心里有把握。
照片投影在巨大的幕布上。大家被畫面中洋溢的青春和美所震撼,又有些隱隱的不安,但誰也說不出哪里不妥?戳藥讉小時,討論仍圍繞著“頭發(fā)是不是應(yīng)該遮住耳朵”這樣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打轉(zhuǎn)。
浙江省人民美術(shù)學院出版的1993年掛歷《優(yōu)美旋律》。封面模特名叫郁雯,現(xiàn)為女作家,詩人,出版了多本小說,詩歌。供圖/錢豫強
會議做出了沒有決定的決定:還是讓一把手拿主意吧。
社長當時正在北京開會。為了趕進度,特許奚天鷹坐飛機赴京。在華都飯店,奚天鷹把全部樣片攤在社長面前。社長一張一張地看,依舊舉棋不定:“要不讓新聞出版署的領(lǐng)導也給點意見吧。”
于是,奚天鷹又拿著樣稿趕到天津,找到正在開會的時任新聞出版署副署長劉杲向他匯報工作。奚天鷹記得,劉杲把反轉(zhuǎn)片的樣稿一幅一幅拿起,對著陽光仔細審視,又一幅一幅放下,不發(fā)一言。奚天鷹緊張地站在一邊,一個字也不敢說。
解放
出版一本掛歷,最終要經(jīng)過新聞出版總署同意,這絕非小題大作。
身為攝影師,奚天鷹對這段時期中國的變化感受極為強烈。整個70年代,中國既沒有思想上的審美,也沒有身體上的審美。他還記得,1981年時為沈丹萍、劉曉慶、張瑜等當紅女影星拍攝雜志照片時,手里的相機始終在掙扎。他無法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最終,仍是放棄了拍攝帶有身體曲線的照片,把鏡頭上移,只拍攝肖像照。
也是在那一年,藝術(shù)家徐冰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版畫系教素描時,第一次使用了裸體女模特,那位女模特背對著繪畫者,怎么也不肯轉(zhuǎn)過身來。有報道說,脫掉袍子的那一刻,模特緊張得渾身發(fā)紅,小聲哭了出來。1983年拍攝的電影《原野》被禁了7年,原因是劉曉慶在劇中的一個時長不到一秒的鏡頭:胸部的扣子開了。后來成為著名畫家的陳醉,當時剛剛研究生畢業(yè),完成了一本名為《裸體藝術(shù)論》的專著。為了通過審查,申報時,書名被改為《人體藝術(shù)論》。
然而整個社會對美的向往,以及其所象征的美好而自由生活的追求也不斷從縫隙中鉆出來。衣著變了,發(fā)型變了,年輕的姑娘,開始向往用眼影、胭脂和口紅打扮過的面孔,小伙子們,開始迷戀《大眾電影》一類封面有女星照片的雜志。
賈育平供圖
在這種情況下,是否出版發(fā)行一本全是影星的掛歷,不僅牽扯到市場,更牽扯到政治。
回到1983年的那個下午。沉默而仔細地看完了所有樣片后,新聞出版署副署長劉杲終于轉(zhuǎn)過頭,對奚天鷹說:“這些演員的照片都很健康,我看,沒什么不可以出的嘛!”
這本名為《影中人》的掛歷一擺上當年的訂貨會,出版社會計的算盤就噼哩叭啦響個不停。
“22萬3千本?沒算錯吧!”奚天鷹吃驚地問。會計把各大新華書店的訂單重新又加了一遍——沒錯。而此前,一本普通掛歷能有兩三萬的預定量,已經(jīng)算是非常好的業(yè)績了。
《影中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第二年起,其他地區(qū)的美術(shù)出版社紛紛推出了自己的明星掛歷,并逐漸匯聚成一股持續(xù)十余年的潮流。
中央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生婁德龍在求學期間對中國的掛歷審美做過專門的研究,并為此收藏了近三千張掛歷。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掀起的掛歷熱,既與貧困生活中的人情交往相匹配,也與長期處于思想枷鎖后突然的思想解放相適應(yīng)。“那個時期的美人掛歷的標題往往是‘韻’‘純’‘真’,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美的定義,但畫面中的女性,眼神又都是熱辣的。可以說,在信息流動尚不通暢的時代里,掛歷成為中國人審美啟蒙和性感啟蒙的重要載體。”
浙江人美社當時的攝影師錢豫強也深有感觸。在農(nóng)村老鄉(xiāng)家里,他不只一次看到自己拍的掛歷被一張張撕下來,貼滿了整整一面墻。“每個月只看一張不過癮。”老鄉(xiāng)對他說。
旺盛的需求使得片源、掛歷攝影師和模特都極為緊俏。多數(shù)出版社要提前向多位攝影約稿,才能完成一本掛歷的組稿。
攝影評論家梅生曾以中央戲劇學院的兩個表演班為模特,為掛歷拍攝過照片。一個是鞏俐、史可所在的1985級,另一個是徐帆、陳小藝所在的1987級。他在回憶文章說,因為約稿的出版社多,許多人都采用“套裁”的方式拍攝。
“套裁”是服裝工藝名詞, 指在一塊布料上裁制多件服裝的裁剪方法。掛歷拍攝的“套裁”,就是一個模特拍攝多個角度和構(gòu)圖,“這樣付給模特一筆勞務(wù)費,就能出來三套片子”。
“但是到了訂貨會上,出版社就傻眼了:各家出版社拿出的掛歷上,模特和造型都大同小異。”錢豫強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為了獲得獨家照片,開風氣之先的浙江人美社后來把錢豫強調(diào)崗為專職掛歷攝影師。
瑪米亞RB67型相機,柯達彩色反轉(zhuǎn)片,杭州武林路125號老式四層樓辦公樓里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影棚和暗房,錢豫強拍攝了整整30年美人掛歷。
錢豫強還組成了一個今天看來頗為傳奇的“鐵三角”:擔任化妝的是當時到杭州闖蕩、初涉化妝界的毛戈平;負責服裝的則是后來大名鼎鼎的服裝設(shè)計師吳海燕,那時,她剛從浙江美術(shù)學院(今中國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不久。
那時,掛歷拍攝采用純機械的大畫幅單反相機,沒有強大的后期PS技術(shù),完全靠拍攝時的測光精準度和對畫面質(zhì)感的精準把握。臉部一個細小的瑕疵都會對畫面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因此,攝影師與化妝師必須緊密配合。毛戈平就是在這樣嚴格的條件下不斷提高了化妝技巧。
中國的時尚革命也反映在掛歷中:厚墊肩、蘿卜褲、迷你裙、蝙蝠衫……這些新潮的港臺潮流最初都是由掛歷女郎帶來的。錢豫強說,那時的很多掛歷,會在每一頁的背面,印上正面模特所穿時裝的裁剪圖紙。
這種時尚有時還會影響舞臺藝術(shù)。錢豫強記得,他曾拍攝過一組越劇女演員的掛歷照片。當時的越劇女演員,要在上衣的戲服里穿一件寬大的對襟內(nèi)襯,外面再罩一層喬其紗,既古板,又沉重。拍照時,他索性把里面的內(nèi)襯去掉,換上紅色肚兜,在淡粉色的喬其紗下,或隱或現(xiàn),靈動活潑。過了一段時間,他就發(fā)現(xiàn)小百花越劇團的演員在舞臺上也都這么穿了。
興盛
1989年的一天,《浙江日報》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一則廣告:招聘“美女”。這是一則浙江人美社的招聘掛歷模特的廣告。
當時社會上對美人掛歷已有些批評之辭,此時已是人美社副總編輯的奚天鷹對廣告的效果有點消極。但結(jié)果出人意料。海選當天,600多個青春少女將杭州市少年宮塞得滿滿當當。但身為評委的奚天鷹印象最深的,是在門口看到的一個怯生生的身影,無論如何不敢走進去。一問,才知道女孩的父親文革時曾是美院的造反派,害怕被人瞧不起,但又渴望能改變命運。奚天鷹說:“就像現(xiàn)在的電視選秀一樣,對于那個年代的女孩子,素人和明星之間,可能就是一張掛歷之隔。”
掛歷堪稱那個時代的一個新媒體,既是一個流量入口,又是名利出口。掛歷攝影師,便是第一把關(guān)人。每到招生季,錢豫強都會接到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等藝術(shù)院校招生辦的電話,請他推薦學生;他也常常收到附上生活照的信件,以及來自親朋的推薦;甚至,相熟的藝術(shù)團體如有空缺,也來咨詢。
周迅曾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中提到,她走進演藝圈,要感謝5個人,第一個就是錢豫強。
1990年,錢豫強到浙江省藝術(shù)學校去挑選模特,在舞蹈教室門口撞見了周迅。一眾美女中,周迅皮膚黑黑的,瘦瘦小小,以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臉還有些大。但錢豫強一下就相中了她。“她一邊練習舞蹈動作,一邊和其他女生打鬧,眼睛里全是戲,顧盼生輝,流光溢彩。”
掛歷上的周迅果然將她特有的青春靈動展露無遺:小麥色的皮膚,素綃的裹扎恰到好處的露出了鎖骨,夸張的雙層大耳環(huán)掩蓋了略寬的臉龐,雙眸明凈,有一種勇敢的羞澀。周迅說,導演謝鐵驪正是看到了這張照片,才在1991年拍攝《古墓荒齋》時,選中她扮演其中的“周公子”。
周迅之后,錢豫強看好的另一位模特是陳麗峰。她最為人知的角色是央視版《笑傲江湖》中的儀琳。金庸在書中這樣描述儀琳:“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純凈無瑕。”
陳麗峰最終沒能在影視界闖出一片天地,但在油畫界成為了名模。錢豫強分析說,相比于彩色反轉(zhuǎn)片,油彩涂抹對細節(jié)不太關(guān)注,陳麗峰特有的靜謐,反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失真的朦朧的美,既婉約又疏朗。“掛歷終究是一種通俗藝術(shù),要的是熱烈而張揚的美,追求的是一種躍動的美感。”錢豫強說。
掛歷大戰(zhàn)
整個90年代,“掛歷大戰(zhàn)”年年都會打響!毒庉嬛选冯s志社副主編介子平在《掛歷風云一瞥》中寫道,1995年,浙江人美、浙江攝影、西冷印社、中國美院四家出版社當年的掛歷總發(fā)行量達210萬冊,許多品種單冊印刷都達到了10萬冊以上。每年12月中旬,各大新華書店里的掛歷已大部分脫銷,存貨很快也批銷一空,出版社每年都會緊急加印十余萬本,也不用擔心賣不出去。“那時的掛歷,是沒有庫存的。”奚天鷹說。
價格也節(jié)節(jié)攀升。用80克國產(chǎn)銅版紙印刷的對開低檔掛歷,1987年的平均價格為每本8元,1988年就漲到了11元,此后以每年增漲3元到4元,到1995年時已漲到了40元。用128克進口銅版紙印刷的高檔掛歷,在1995年的最高定價為288元。
掛歷為出版社帶來了顯而易見的利益。效益好的那幾年,奚天鷹原來的日本瑪米亞相機,換成了瑞士哈蘇相機。他驕傲地回憶,當時浙江省各個出版社集資蓋樓,需要200萬元,“人美社第一個交齊了錢”。
掛歷界當時有個說法,南有錢豫強,北有賈育平。座標北京的自由攝影師賈育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紅火那段時間,一有新片拍就,立刻就有出版商想方設(shè)法拿到他的樣稿,然后照貓畫虎找來長相相近的演員,制作相同的服裝,拍出一張相同造型的照片,拿去印刷。這是那個時代的“盜版”模式。
在賈育平的印象中,最紅火的要算1993年。那年他一共拍攝了47本掛歷,最貴的一本賣了3.8萬元,一共掙了100多萬元人民幣。這些錢,大多數(shù)被他用來更新相機和鏡頭。京城攝影圈一度流傳“賈育平家里有100多萬的攝影器材”,便由此而來。
利益也催生了欲望。
當時,出版及銷售掛歷需要有新聞出版署核發(fā)的書號,搞不到書號的人便鋌而走險。比如,1991年后,浙江義烏出現(xiàn)專門非法印制掛歷的“掛歷村”。盜印的渠道有很多,比如不經(jīng)出版社允許,與印刷廠串通私自加印,或直接向別的印刷廠購買掛歷版樣印刷,一些實力較強的,還會自己拍攝一些著裝暴露、尺度極大的女性照片,以擴大銷路。
“那是個時尚瘋狂增殖的年代,就像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美學也在大躍進,所以難免出現(xiàn)粗劣。”錢豫強說,“但我不愿意拍那種題材。”
果然,媒體上出現(xiàn)了對掛歷美女審美的批評后,國家新聞出版署隨后也推出規(guī)定:掛歷中的女性“三點式”照片,必須在體育場館范圍內(nèi)攝制。
尾聲
美人掛歷的衰落,似乎是從一枚釘子開始的。
千禧年后,越來越多的人搬進了商品房,面對剛剛刷好的白墻,他們犯了難:要不要為了一本掛歷而楔進一顆釘子呢?
當然,這只是一個時代衰落的表征。掛歷市場的繁榮和衰落,是多重因素疊加而成。比如,對公款消費的控制。1996年,北京市政府便明令禁止公款購買掛歷,隨后,從80年代初興起的美人掛歷潮漸漸黯淡了。
同一時期,互聯(lián)網(wǎng)興起,新浪、搜狐、騰訊、網(wǎng)易等門戶網(wǎng)站先后上線。互聯(lián)網(wǎng)打破了出版限制,加速了信息流通。美人照不再是掛歷或雜志等出版品的特權(quán),在比特世界里,它們更易得,也更便宜。
掛歷、臺歷所能提供的時間提示功能,在隨后出現(xiàn)的手機和電腦的沖擊下,也變得弱化了。更重要的是,中國人的感官已被琳瑯滿目的各色美照喂飽了。遮遮掩掩的掛歷照片,已經(jīng)完成了性感啟蒙和審美啟蒙的使命。
據(jù)統(tǒng)計,1998年,在北京市新聞出版局注冊的銷售掛歷的批發(fā)零售書店,已由原來的150多家減少到了32家。
錢豫強的最后一本美人掛歷拍攝于2006年。他形容這次拍攝是“兵敗華容道”。影星或電影學院學生為掛歷當模特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錢豫強最后選中的模特是浙江省武警文工團和杭州歌舞團的演員。為了迎合當時的審美,模特們穿得都比較少,但錢豫強說,為了逃避內(nèi)心的愧疚,他將這本掛歷取名為“出水芙蓉”,每幅畫面都疊加了他拍攝的荷花為背景,力圖營造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氣質(zhì)。
這本掛歷只印了一萬冊。整個2007年,浙江人美社全社只出版了這一本美人掛歷。
2013年,國務(wù)院辦公廳發(fā)布了《關(guān)于堅決制止國內(nèi)互贈掛歷的通知》,并對掛歷定價進行最高限價,已處于窮途末路的掛歷產(chǎn)業(yè)迎來了最后的、或許也是最嚴峻的挑戰(zhàn)。
浙江省溫州市蒼南縣被稱為“中國臺掛歷生產(chǎn)基地”。這個面積只有40多平方公里的鄉(xiāng)鎮(zhèn),有著200多家臺掛歷生產(chǎn)企業(yè)和個體戶,占據(jù)了國內(nèi)臺掛歷市場80%以上的份額,年銷售額曾達10億元人民幣。但據(jù)報道,2013年“禁公令”和八項規(guī)定實施以后,當年的臺掛歷禮品展,參展商便由高峰時期的400多家直降至120家,訂單量也只有以往的一半。原來,過去一半以上的訂單是由政府單位和金融企業(yè)撐起的。
蒼南縣的臺掛歷企業(yè)如今已將生產(chǎn)和銷售市場轉(zhuǎn)向了國外華人群體,掛歷的主題也多以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家居風景為主。美人掛歷,變成了一個有點土氣、又帶點風塵氣息的詞語,很少被人提及。
不過,就像伊麗莎白·羅伯茨在她的《百年時尚攝影:圖片里的20世紀》里寫的那樣,“我們或以嘲弄和大笑向它們問好,或陷入追憶往昔的惆悵。但只消一瞥,我們就能將某件衣服歸位于它所屬的年代……”美人掛歷,作為一場時代與社會共謀的審美運動,或許必將終結(jié)。如今看來,它無關(guān)品位,只是一段尚未塵封卻已被急迫抹去的歷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