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是個嫉惡如仇,一身雄鱗不能碰的狠硬角色。
為了那一身真豪杰才有的雄鱗,他曾陷入過人頭差點落地的險境。
劫難來的毫無征兆。
一日,受命入川追剿石達開的永州鎮(zhèn)總兵樊燮入湖南巡撫衙門,禮節(jié)性拜訪巡撫駱秉章。這樊燮是一漢人,但卻是湖廣總督滿人官文身邊一條劣跡斑斑的走狗。仗著有滿貴撐腰,此人在地方上很是囂張,以公謀私,貪污受賄,欺凌屬下這等事,他是有恃無恐地干了不少。
參劾此人的信函雖不停地向湖南巡撫衙門里遞,但沒用,因不敢得罪官文,駱秉章始終不敢懲治此人。
但這一回,因觸犯了左宗棠的尊嚴,這位朝廷二品武官隨即遭到了布衣舉人的當頭棒喝。
事其實不大。簡單說就是這家伙觸了左宗棠的雄鱗,進門沒請安,話不投機后又來了個不辭而別。
因為這,左宗棠怒氣沖沖地質問他,湖南武官,無論大小,見我都要請安,你不請安,是何緣故?
想必是這姓樊的根本不知左宗棠有驕橫的本錢,于是他當場叫板道,你不就是個師爺嘛,我堂堂朝廷正二品總兵豈有向你四品幕僚請安的道理!
此話一出左宗棠徹底怒了,只見這位晚清最牛師爺抬腿就要猛踹,嘴里還怒罵道,王八蛋,滾出去!
不知兩人的底細,不知左宗棠發(fā)作更多地是因為嫉惡如仇,局外人猛一旁觀多半會下得這樣的結論,這個姓左的師爺不是善類,實乃仗勢欺人的“劣幕”。
在當時的官場,劣幕可是一頂足可以讓左宗棠人頭落地的大帽子,樊燮以及樊燮背后的官文豈能放過這個幾乎不算捏造的把柄。
沒有任何懸念,見自己人被左宗棠欺辱成這樣,官文隨即置下狠手,向咸豐上了一道彈劾索命的折子。
官文給左宗棠定了兩個罪名:一、左是湖南最大的劣幕;二、左越權干政,導致湖南衙門一官兩印。
第一條罪名讓朝廷深惡痛絕,第二條罪名讓朝廷萬難容忍,更要命的是,不知左宗棠本質,此種表象像極了真相。
也正因為如此,咸豐當即給官文的奏折作了批示:左某如果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
這意味著什么?官文只要掌握一點證據(jù),或者捏造一點事實,左宗棠小命立馬就得玩完。
可謂是兇險之極呀!
可正因為兇險,接下來由胡林翼主導的救左大戲才足夠的精彩。
胡林翼是左宗棠鐵哥們,一個極具個人魅力的高段位梟雄。與左宗棠貧寒出身不同,胡林翼是富貴公子出身,早年放浪形骸的很,可一朝醒悟后,此人又大道卓絕的厲害。
怎么個大道卓絕法呢?
只有真正的梟雄才能把極端兩極融為一體,胡林翼在這方面不知點撥了后世多少梟雄人物。他告訴后世梟雄們:不要怕不擇手段,加一道和光同塵的智慧你就是大道君子;不要怕?lián)]金如土,加一層勵精圖治的抱負你就是正道擔當;不要怕殺人如麻,加一副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你就是亂世英雄——
曾有一個說法說曾國藩做大事不糾結,其實胡林翼的梟雄不糾結遠在他之上!
下面咱們就來看看這樣的一個胡林翼是怎么營救左宗棠的。
奉承官文小妾,以巡撫身份跟這小妾結成干兄妹,進而將官文裝進和光同塵的牢籠中,在當時的湖北官場,胡林翼干的這事是庸人感到不恥,高人深為折服。
因為有這樁事墊底,湖廣總督衙門的圍墻對胡林翼來說幾乎形同虛設,所以咸豐的批示剛到官文手里,胡林翼就第一時間知道了這事。
但他沒有輕舉妄動,直接跑官文面前請他放自己鐵哥們一馬。
胡林翼深知,對和光同塵交來的朋友永遠不能搬開場面上的那張桌子去說心里話,尤其涉及派系爭斗的時候尤其如此。一旦說了,真真假假、難得糊涂的那層塵就徹底散了,提防、算計這些東西跟著必然會冒出來。
但不說心里話,并不等于不能旁敲側擊。胡林翼首先做的正是利用他的小妾干妹妹,讓他這干妹妹一個勁地在官文枕頭邊旁敲側擊,話說的很符合寵妾的身份,老爺,可不能讓人拿到對咱不利的把柄呀,辦左宗棠這事最好悠著點,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剞k。
官文的總督府歷來有三大:妾大、門丁大,外加一個廚子大。聽寵妾這么一說,老家伙自然連連點頭說是。
有小妾這么一扯后腿,救左的局面就算是暫時穩(wěn)住了。
穩(wěn)住局面后,胡林翼立即聯(lián)系京城的郭嵩燾。聯(lián)系郭嵩燾什么目的呢?一來在京城找援手,二來還得繼續(xù)旁敲側擊。
這回旁敲側擊的是誰呢?
咸豐本人。
郭嵩燾也是湖南人,算是湘官集團一伙的,此時他正任南書房行走,擇機在咸豐面前遞兩句旁敲側擊的話不難,總而言之,這事得讓咸豐慎重起來,最好能讓皇帝老兒派個欽差下來查訪一道。
鑒于湖廣戰(zhàn)事正緊,官場滿漢又確有爭斗,咸豐雖有意偏袒滿人,但為了過場公正,他還是同意了這個說法,隨即向湖南派出了查訪欽差富阿吉。
一聽查訪欽差富阿吉上路了,胡林翼馬上找來自己的親信管家胡漢,然后布置任務:半道把這小子給我截下來。
胡漢問:欽差怎么截,總不能動粗吧?
胡林翼答:用污。
有這一個“污”字,好戲隨之登場。
胡漢趕到山東德州后,迅速置辦出一條有酒、有肉、有美女的豪華大船,然后就是守株待兔。等富阿吉的小官船一過來,胡漢以偶遇為名登船拜訪,接著就殷勤地拉富阿吉到自己的水上豪華會所嗨皮。
富阿吉登船一看,好家伙!天上人間呀!
口水一流,立馬投降。
如此將訪查欽差俘虜后,腐敗豪華大船慢悠悠地向武昌飄去。在此過程中,胡漢除了陪吃陪喝陪玩耍,主要還干了一件事,富阿吉在大船是怎么腐敗的讓他記錄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三個月后,腐敗大船終于到了武昌。
接下來就該胡林翼登場了,胡林翼接下來的所作所為十分地有啟示意義。
官場的客套可以略過不說,說到訪查一事時,胡林翼先是正直坦誠的很,他告訴富阿吉,左宗棠確實是當今第一人,三湘之所以尚能安枕,多半都是他的功勞。他對樊燮那樣實為發(fā)泄對貪官污吏的憤恨,雖然有失涵養(yǎng),但赤膽忠心可鑒。
所以,欽差大人務必要替左宗棠說幾句公道話。
如此誠心正義,欽差什么態(tài)度呢?
富阿吉給了一句話,公事公辦。
胡林翼說,現(xiàn)在謠言誹謗很多,公正起來很難。
富阿吉問,那怎么做才算公正?
胡林翼回答的特酷,先存愛才之心,方能做到秉公辦理。
此話一出,富阿吉當場就醒了,好嘛!說這一大套,原來你是想讓我包庇這個姓左的。就沖你這個動機,你先前說的那些正義之詞我還能信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是談崩了。富阿吉拿出欽差的派頭,起身就要走。
但能走得了嗎!
就在這時,胡林翼冷不等地從柜中拿出了一份奏折,然后撂下了一句話,不按我說的來,這東西過兩天就到皇上手里。
撂完這話,直接把炸彈甩給了富阿吉。
富阿吉打開一看,好家伙!這一路上的腐敗讓記得一清二楚,不光記得一清二楚,還捏造誣陷了不少呢,什么奸淫民女,敲詐官屬之類的全出來了——
胡林翼問他,還要公事公辦不?
富阿吉老老實實地答,一準按你說的來。
這就是現(xiàn)實社會,不為小人,難成君子!
自家的正義有時候很難換來他人的公正,紅心和眼淚往往沒有臟水和刀子管用。然而無奈的是,君子總是習慣性地相信沒用的至真至誠,這其實是現(xiàn)實下的一種愚,很多好人君子就是被這種愚廢掉,乃至干掉的。
說回胡林翼救左宗棠。
搞定訪查欽差并不意味著左宗棠就得救了,還有官文呢,你能使小人手段,意在打擊報復的官文更能使小人手段。
果然,在富阿吉按胡林翼的意思向咸豐拜發(fā)訪查折子后,官文緊跟著也拜發(fā)了一個。
咸豐接到這一正一反兩份奏折,有些為難,于是找來肅順問意見。
肅順因久聞左宗棠能干,有心保他,于是順手和胡林翼打了個巧妙配合。
在中國這個社會,高明地保一個人和高明地害一個人一樣,都需要不動聲色地迂回,直來直去有時候非但達不到目的,相反自己還極有可能也掉坑里。
就說救左宗棠這事吧,站左宗棠這邊的心切之人很長時間盡是沉默不語,不等到恰當開口的機會,本人絕不公開說話。
這就是一種迂回。
還有另一種更迂回的,即便上頭問到了你,也不能直接表明真意,必須再迂回一個回合,等一切水到渠成了,方才開口。
肅順玩的就是這一手。當咸豐問他的時候,他根本不說意見,只踢了個皮球,他對咸豐說,聽說胡林翼和曾國藩對左宗棠比較熟悉,是不是先問問他倆。
說完這個下來,肅順馬上通過郭嵩燾給胡、曾遞話,兩個意思,第一、你倆現(xiàn)在可以開口了;第二、趕緊聯(lián)絡幾個翰林朝上遞折子,里里外外把話說漂亮了,我這也就好開口了。
時機成熟,曾國藩、胡林翼為左宗棠說話自然不在話下,關鍵是聯(lián)絡翰林幫左宗棠說話的過程中,胡林翼依舊那個做派——正義重要但不值錢,錢財庸俗但很管用。
為了收買上折子的翰林槍手,胡林翼給郭嵩燾寄去了三千兩銀子,有的說是七千兩,收買的誰呢?咸豐二年的探花,南書房侍讀學士,咸豐身邊紅人,潘祖蔭。
這三千兩銀子花的很巧妙,不是直接塞的錢,而是把這三千兩銀子換成了潘祖蔭的最愛,鼻煙壺。
有這價值連城的鼻煙壺加持,郭嵩燾和潘祖蔭最終為左宗棠弄出了這么一句話:“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
很多人知道這句保左宗棠性命的話,但很多人不知道這句公正褒揚花了胡林翼幾千兩銀子。
這樣的話真的需要花錢買嗎?
誰猶豫,誰遲疑,誰境界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