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太子朱標不幸薨逝,明太祖朱元璋在悲傷之余也不能不考慮一個重要問題 -- 將來由誰承接他的皇位,成為皇朝的繼承人。當年九月太祖做出了決定,冊立朱標的兒子朱允炆為皇太孫。
姑且不說其后的歷史證明太祖的這個選擇很失敗。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太祖的決定也不能讓皇朝上下信服(只是懾服于太祖的威權,沒人敢表達不同意見罷了)。
首先,按照中國古代宗位傳承的傳統(tǒng)(傳子傳嫡),就輪不到朱允炆。太祖不但兒子多(二十六個),朱標之后還有秦王朱樉、晉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四個嫡子。如果說是為了堅持“嫡長繼承制”,將皇位留在嫡長一系,那就更輪不到朱允炆了。
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
《皇明祖訓》
朱允炆非但不是朱標的嫡長子,連嫡子都不是。
朱標的嫡妻是常氏,而朱允炆的生母呂氏是朱標的妾。有些朋友認為,常氏亡故的早,呂氏被扶正后,朱允炆也算嫡子。這種觀點其實有很大的問題。
朱允炆出生的時候,他的生母呂氏還是妾,所以朱允炆出生即庶子,這一點是沒有爭議的。換句話說朱允炆從出身上不如他的兩個同母弟弟(朱允熞和朱允熙),他們好歹還是呂氏被冊封為太子妃后出生的。
另外,古代對“嫡子”的規(guī)定很嚴格,嫡子講究的是原配(發(fā)妻、嫡妻)所生,也被叫做“正嫡子”。續(xù)弦或者從妾位扶正的妻子,不能被稱為嫡妻(稱妻或正妻),她們所生的兒子,正式的叫法是“平嫡子”。
這有些類似于“妻”和“平妻”的區(qū)別,“平妻”雖然被稱為妻,但是對“妻”而言,本質還是妾(中國古代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同理,“平嫡子”對于“正嫡子”而言,實際上還是“庶子”。
注:太子妃常氏死于洪武十一年,朱允炆出生于洪武十年。朱允炆的兩個同母弟弟,分別出生于洪武十八年和洪武二十一年。
因此即便是將朱允炆強行歸為“嫡子”,他這個“嫡子”身份也遠不如他的三弟朱允熥。朱允熥的生母是常氏,他可是朱標貨真價實的嫡子。至于說什么“國賴長君”,就更說不通了。朱允炆年歲本來就不大(冊立時16歲),他在歲數(shù)上也比朱允熥年長不到一歲。
由上我們可以看出,朱允炆被冊封為皇太孫別說有什么過硬理由和依據(jù),本身就違背了太祖自己定的傳承規(guī)則。那么太祖為什么要自抽耳光,違背自己定下的祖制呢?是朱允炆異于常人么?
注:“東宮不待嫡,元子不并封”這種說法是明宣宗為冊立庶子朱祁鎮(zhèn)為皇太子而強行搞出來的,明太祖時皇朝沒有這個說法。
太祖不從自己的眾兒子中去選,主要原因是此時他的嫡次子秦王朱樉已經(jīng)徹底成了扶不上墻的爛泥了。
太祖原本是對這個兒子是抱有厚望的,不但就藩的儀仗、護衛(wèi)、賞賜等為諸藩王之首,太祖還任命秦王為宗人府(專司管理宗親事務)的宗人令。但是秦王就藩后很快放飛自我并墮落,他不但沉迷酒色,還極其熱衷于施虐取樂。
這樣的人當了皇帝,那是妥妥的暴君,如隋煬帝那樣把明朝整個二世而亡也不稀奇,太祖自然不會也不敢去選他。
跳過秦王去選自己中意的老三晉王朱棡或者老四燕王朱棣,那就更不可能了。首先跳過秦王會擾亂皇位傳承的倫序規(guī)則,“立賢”說起來很有道理,但是后世子孫各個都會認為自己“賢”的夠資格當皇帝,會為皇朝埋下兄弟鬩墻的隱患。
其次在太祖沿北疆構筑的塞王體系中,晉王和燕王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除了要領兵防御蒙古外,他倆還得互相掣肘以保證朝廷的威權。
太祖并不是不知道藩王對朝廷的危害,太祖只是覺得這樣可以消除外姓對他們朱氏皇族的威脅。更重要的是太祖認為他有辦法讓這種危害降低到皇帝可控的程度,藩王們互相掣肘就是他的辦法之一。
讓晉王和燕王中的任何一個登基稱帝都會打破這種平衡,而且稱帝的一王必然會視另一個為自己的重大威脅,兄弟相殘就指日可待了,這恰恰是太祖不希望發(fā)生的。
因為上述的原因,太祖才將目標轉向了自己的孫子輩。那他為什么不選宗法倫序上更占理的朱允熥,而是選嫡子身份似是而非的朱允炆呢?
首要的原因還是出在朱允熥的身份上,朱允熥的生母常氏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女兒。常遇春雖然早亡,但他有個挺出色的小舅子藍玉。到了洪武后期,藍玉已經(jīng)成為明軍首屈一指的大將,當然在朱元璋眼里這是實力強橫的外戚。
朱標在世時,太祖還不認為這是問題,因為他覺得朱標能輕松駕馭他們(這也是太祖允許藍玉壯大的主要原因)。但是朱標薨逝后,太祖就認為這是個大問題了,自己駕崩后實力強橫的藍玉一黨很有可能霸占,甚至是奪走他們朱家的皇朝。
所以太祖為了剪除皇朝的威脅只能犧牲自己的孫子朱允熥了,因為感到愧疚,太祖也對朱允熥做出了一些補償。太祖將朱允熥冊封為吳王,而且有別于其他藩王都在偏遠、貧瘠之地就藩(這也是太祖弱化藩王威脅的一個手段),朱允熥的封地在富庶的南直隸地區(qū)。
另外吳王這個封號,在別的朝代可能很普通,但是在明朝它有特殊的意義。太祖朱元璋登基稱帝前就自稱“吳王”,正常來說“吳”這個封號在明朝就不會被使用,會成為太祖專屬。
不能選朱允熥,那朱允炆就自然成了首選。
太子朱標的嫡長子朱雄英早夭后,朱允炆就成了事實上的長子。加上他的母親被扶正,他也就勉強算得上是“嫡子”了。用他去代替朱允熥,雖然有問題,但是在大家都不敢站出來反對的情況,也算是面子上過得去了。
除此之外,太祖選擇朱允炆還有個重要原因是他對明朝的定位,以及朱允炆在某些方面成功地忽悠了他。
太祖在建立明朝后的三十年間不厭其煩地為皇朝制定了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制度,上到皇朝國策、下至百姓穿衣出行可謂是應有盡有。雖然五花八門,但是也可以簡單總結。
太祖實際上將整個皇朝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朱氏皇族,一部分是非朱氏皇族;食嬖诘哪康囊环矫媸亲尫侵焓匣首灏卜质丶、各司其職,長久地去服從并供養(yǎng)朱氏皇族;另一方面是約束皇朝不要內(nèi)亂外耗,以讓朱氏皇族能夠長久的統(tǒng)御皇朝。
要實現(xiàn)這些目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皇帝,他既要“狠”又要“仁”。“狠”是要求皇帝能毫不猶豫地去血洗非朱氏一族以消除任何可能的隱患;“仁”則是要求皇帝要時刻對自家朱氏皇族保有寬仁之心。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對于普通人來說都難于兼容并舉,更何況是被權力加持的皇帝。
皇帝狠起來,必然會放開對權力的約束,接受權力的腐蝕。而被權力腐蝕的皇帝都是孤家寡人,在他們眼里別說親族了(朱祁鎮(zhèn)和朱祁鈺兄弟就是例子),連兒子都不見得能放下。“仁”就不會存在于他們的字典中。
注:朱元璋雖然對皇族“仁”,但是他也只能“仁”到他的兒孫這一層。以晉王朱棡為例,太祖能對朱棡仁,但是對朱棡的老丈人(謝成)、對朱棡兒子的老丈人(傅友德)以及他們的親屬卻仁不起來。朱棡的早亡,多少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視姻親如外人、如走狗)。
太祖作為皇帝自然明白這些矛盾,因此他選擇兩步走。“狠”就由他自己來做,“仁”就讓兒孫們?nèi)嵭。太祖和朱標那段關于荊棘的對話,也正是他這個想法的真實表現(xiàn)。
太祖在讓兒子們掌軍解除武將勛貴們的威脅,同時他也很清楚,這么做是把自己的兒孫架在火上烤了。因為他們代替那些武將勛貴成為了“威脅”,即便他們真心忠順,他們的后代也忠順么?朝廷和后世皇帝們信么?
太祖自認為通過制度(“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和方法(藩王互相掣肘等),降低并抑制了藩王們的威脅。但是他也沒有忘記逆向的傷害,因為藩王們一旦被皇朝和皇帝視為威脅,下場通常會很悲慘。
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諸王遣使奉表稱賀,謹守邊藩,三年不朝。許令王府官、掌兵官各一員入朝。如朝廷循守祖宗成規(guī),委任正臣,內(nèi)無奸惡,三年之后,親王仍依次來朝。
《皇明祖訓》
皇明祖訓的這條規(guī)定,說的是防奸臣蠱惑新皇帝去殘害宗親、藩王,又何嘗不是在保護藩王們免遭新天子的猜忌和屠戮呢?所以為了保護子孫太祖希望能選一個“仁”的繼承人,一個能給予他的兒孫們寬仁和信任的皇帝。讓自己的這套矛盾體系,能在微妙平衡中被延續(xù)下去。
朱允炆雖然有別的不足(相貌不佳、身份不合格等),但是在“仁”這個方面的表現(xiàn)很讓太祖滿意。而朱允炆最讓太祖滿意的地方是他對待藩王們的態(tài)度:
太孫曰:“以德懷之,以禮制之,不可則削其地,又不可則變置其人,又其甚則舉兵伐之。”
太祖曰:“是也,無以易此矣。”
《皇明史竊·卷三》
只不過太祖沒想到他被朱允炆給忽悠了,朱允炆一登基就把這些拋之腦后,只想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自己的藩王叔叔們。太祖三十多年的朱氏一族合家歡的幻想,也就此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