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正坐在那里看節(jié)目，背后和右側(cè)的墻倒了，原本雕砌在墻壁上的碎石在他身體上堆積得很高。消防隊員們刨開碎石后，一具尸體趴在地上，手臂前伸，應(yīng)是生前下意識地雙手抱頭。

8月10日，地震第三天，九寨溝景區(qū)被困人員撤離。

九寨溝縣漳扎鎮(zhèn)甘海子，九寨天堂洲際酒店掩映在群山之間。

它是當(dāng)?shù)刈畲蟮木频辍?月旅游旺季，1100多間客房住滿來往旅客。大廳像一座花園，綠樹環(huán)繞，通過玻璃穹頂可以看到藍(lán)天。這種建筑形式被酒店認(rèn)為“全球配置一流、前衛(wèi)”，裸石雕砌的裝修風(fēng)格，刻意突顯著九寨的藏羌風(fēng)情。

這些引以為傲的特色，在8月8日的地震中，成為致命的存在。

千元一晚的五星級酒店，頹敗在地震波中。和一天之前不斷涌入的客人相比，玻璃渣滓與碎石堆砌滿地，嚴(yán)重變形的旋轉(zhuǎn)門，傾塌的墻壁，留下支離的鋼拱架。

參與救援的阿壩州公安消防支隊政委黃波稱，九寨天堂洲際酒店4人遇難，18人受傷。

“天堂”般的酒店

8月9日13時14分,況永波坐著最后一輛游客轉(zhuǎn)運車駛離九寨天堂洲際酒店停車場。斷壁殘垣，4根曾被石頭圍砌的一層大廳支柱，在隨風(fēng)吹起的粉塵中露出鐵皮，這是他記憶中關(guān)于這家酒店最后的一幕。

這是兩人第一次來九寨溝，慶祝10周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李雅特地挑了天堂酒店2000元一晚的套房。

在九寨溝縣上四寨村村民劉千禧(化名)的眼里，這里確實是“天堂”般的存在。十年前，正在裝修的九寨天堂是全村人的“飯碗”。劉千禧買了拖拉機，天天往九寨天堂拉建筑沙石。酒店開張，間接刺激了上四寨的小巴車、商務(wù)車數(shù)量。原來靠挖草藥、放牦牛衛(wèi)生的村民，開著轎車，停在酒店門口往景區(qū)拉客。

“到了旺季，一個房間一天就要幾千塊錢，以前從來沒見過的高檔。”劉千禧介紹，一萬多平方米的大堂，一抬頭，房頂全是玻璃，陽光透過穹頂，灑滿一地。大堂有小橋流水，養(yǎng)著天鵝、鷺鷥、鴛鴦，轉(zhuǎn)過一彎，能看到高原特有的冷杉。地處九寨，店里重點用裸石作了雕砌裝飾，以顯示藏羌特色風(fēng)情。

九寨天堂洲際酒店外景。圖片來自酒店官網(wǎng)

這些是這家五星酒店，引以為傲的特色，卻成為此次地震中，最致命的存在。

9日晚，九寨天堂酒店燈火通明。況永波夫婦正在一樓川菜館用餐，他們點了水煮牦牛肉和蒜香羊肉。此時，23歲的曹鈺在客房的浴盆里，舒緩游玩了一天的疲憊，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返回南京;實習(xí)員工王源在酒店泳池更衣室內(nèi)，看護幾個小孩。

自救與搶奪

地震那一刻，況永波將李雅護在身下，他后腦被砸開10厘米的口子;燈猛烈搖晃，浴室外好友砸門，曹鈺披著浴巾跟著跑下樓;王源抱起兩個小孩往出跑，后面還跟著兩個孩子，泳褲都沒來得及穿。

一樓大廳成為所有人蜂擁而至的地方，那里一片狼藉，碎滿地的鋼化玻璃，不少人被劃傷，地上全是血。

石塊堵住了一部分大門，停電后只有微弱的應(yīng)急燈光，加深著緊張。人群后面的人涌過來，逃生者大聲喊著“不要擠!一個一個過!不要擠!”

況永波掉了一只鞋子，他試著在玻璃中走了一段，最后被一位廚師背到了安全地帶。一切都在慌忙中進行，直到離開李雅也不知道幫助丈夫的廚師是誰，只看到一個工牌，三個字，姓鄭。

血順著耳朵，流到?jīng)r永波的脖頸、衣領(lǐng)上，幾個廚師解下各自的圍裙，給他裹在了身上。酒店醫(yī)務(wù)室女醫(yī)生，跑回拿取急救藥品。

鄭廚組織著沒受傷的員工，在余震后返回酒店拿取基本物資，況永波跟著進去了。最大的危險，依然來自頭頂，進入的每一個人都要仰頭時不時朝上看。“鋼架壓變形了，時不時有玻璃掉下來。我們能聽見別處很大的落地聲。”

九寨天堂洲際酒店墻壁坍塌。

山風(fēng)獵獵，停車場里的一千多人大多穿著短袖短褲。浴巾、浴袍、還有“一種只有50厘米寬的軍綠色窄被”，成了稀缺品。

王源將小孩送至安全地帶后，又返了回去，派發(fā)浴巾。10攝氏度出頭的氣溫，游泳館里的人穿著薄薄的泳衣，在洗澡的人身無著物跑出來，不停地發(fā)抖。

“我們是老人和小孩先發(fā)的，但很多人瘋狂地?fù)屧〗怼?rdquo; 王源看到很多孩子身上沒有，就親手把浴巾塞到小孩手里。酒店派發(fā)的冰箱里的冷饅頭，被人們一搶而空。

停車場籠在壓抑的氣氛中，個個驚魂未定。所有人都拿出手機，試圖聯(lián)系上外界，卻少有信號。還未入住的42歲的廣西公務(wù)員吳宇借來手機給家人打電話報平安。

人群里四五只手機，在不同的手里傳遞，各色鄉(xiāng)音次第傳開，說一聲平安就自覺掛斷，“給別人省些電”。

酒店工作人員拿出喇叭，想組建一個志愿者隊伍，負(fù)責(zé)統(tǒng)計人員、匯總信息，這樣明天認(rèn)領(lǐng)行李才不會亂。最終，游客們組成了一個20余人的隊伍。

孩子們都睡到了地上，或站或坐的大人壓低聲音聊天。吳宇此時才注意到，今晚的月亮太亮了，像射燈一樣，把周圍山上的滾石和濃煙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地震中受損的九寨天堂洲際酒店。

死亡與撤離

九寨天堂洲際大酒店大廳有垮塌，滯留近2000人的消息傳到了后方。

8月9日凌晨兩點，阿壩州公安消防支隊政委黃波率松潘縣消防大隊、中隊和縣政府專職隊、黃龍機場專職消防隊共25人徒步10公里，到達(dá)現(xiàn)場。他們是趕來救援的第一支正式隊伍。

黃波介紹，樓上1100多間客房基本完好，部分墻體開了裂。救援的重點落到了“抗震能力較低”的一樓。墻體大部分垮了，玻璃罩和吊燈的碎片撒了一地，在滿地的亂石中格外耀眼。

生命探測儀已探測不到生命跡象，只能用手工和小型輔助設(shè)備挖掘。20分鐘后，消防員在酒店演藝吧刨出第一具遺體。

他可能正坐在那里看節(jié)目，背后和右側(cè)的墻倒了，原本雕砌在墻壁上的碎石在他身體上堆積得很高。黃波們刨開碎石后，一具尸體趴在地上，手臂前伸，應(yīng)是生前下意識地雙手抱頭。

100多個余震漸次發(fā)生�，F(xiàn)場山石飛落，玻璃一直在往下掉落，安全員負(fù)責(zé)提醒救援人員隨時撤出。

事后，阿壩州消防支隊參謀長盧志華接受媒體采訪時稱，九寨天堂建筑屬于大跨度、大空間的磚混結(jié)構(gòu)，主體承受能力差，目前“總體有變形，局部在倒塌。稍有大的余震，二次倒塌的危險性很大。”

第二天陽光直射，游客開始撤離。越野車、面包車、旅游巴士……二三十輛輪番運送他們前往安全地帶。

途中，是一次次的逆向相遇。陸續(xù)有救援隊伍加入、退出，松潘、若蓋、紅原等支隊，甘肅甘南公安消防等，在九寨天堂酒店救援人數(shù)最多時有75人。

在酒店大廳人們吃飯、看表演的地方，陸續(xù)有2名遺體被發(fā)現(xiàn)，消防員張坤稱“都是男性”。王源認(rèn)識其中一位，是廚師小李，在餐廳走廊的位置被砸中。

8月9日，游客被集中在相對安全的九寨天堂洲際酒店停車場等待救援疏散。新華社記者范培珅攝

8月9日13時，況永波和李雅坐上了一輛白色面包車，他們是最后撤離的一批游客。消防、特警、武警依然在廢墟中一遍遍尋找。直到10日上午，王源與實習(xí)的朋友們一起，在1100多名酒店員工中，第一批撤離。

10日上午9點18分，最后一位失蹤女性被找到，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至此，阿壩州消防支隊負(fù)責(zé)人確定，九寨天堂洲際酒店4人遇難，18人受傷。

消防員圍著遺體站立，脫帽、致哀。

人漸漸離去，酒店空空蕩蕩，曾被養(yǎng)在酒店大廳里供觀賞的動物，成為這家昔日“天堂”般的酒店里，最活躍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