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冬天,我從北京跑回老家,火車經(jīng)過重慶秀山時,上來幾個人,我注意到其中有一對老夫婦,六十多歲,用最大號的礦泉水瓶子裝了大半瓶雞蛋,里面撒著谷糠,防止雞蛋碰撞。拿出八寶粥一人吃一半,又抽出一盒餅干,還問我要不要。然后他們望著窗外,外面都是一閃而過的山和樹,車廂很安靜,外面在下雨。這個場景一直讓我印象深刻。我從北回到南,見到了熟悉的人與景,在那個時候,我才稍稍體會到某種失去與某種獲得。
一位我很敬重的前輩曾經(jīng)問我更喜歡哪類選題,是聚光燈下的名人還是有點意思的普通人。我說后者,天然地前者離我很遙遠(yuǎn),沒什么共鳴,而后者就是我生活的世界,讓我覺得自在,他們就是我,我就是他們。不過后來我又認(rèn)為,一切看寫作者怎么理解怎么書寫,劃分人群過于簡單,標(biāo)準(zhǔn)也粗鄙可疑,但選題的指向卻可以恒定,比如,人行動背后的事物,故事表層下的抽象意義。
朋友在小城生活,昨天她說,電影《四個春天》在那里沒有排片。有排片的,遠(yuǎn)在八十公里之外。“突發(fā)奇想把地址定位到都勻,定位到獨山,電影故事發(fā)生的地方,獨山縣的兩個電影院,《四個春天》的排片從早到晚,密密匝匝,我竟因此感動得熱淚盈眶。黔地的一座小城,溫柔的父母,熟悉的風(fēng)光,方言,平靜的日常,群山連綿,墳塋孤寂,蒲公英隨風(fēng)而起,油菜花在春天里開放,粉撲撲的桃花和深綠的潭水,榕樹映著在井邊浣衣的母親。”
電影《四個春天》劇照
我和這位朋友都是山里長大的人,成長環(huán)境的相似,讓我們有了可以輕易識別對方的特質(zhì)。對我來說,視草、月亮,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沙棘,秋天的板栗與山毛櫸以及冬天的荒山和田里干枯的秸稈為世界本來的面目。
電影《四個春天》劇照
導(dǎo)演還寫了一本書,書中他寫:“曾經(jīng)有人問我,你父母身上那么多讓人感動的特質(zhì),對你影響最大的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說,是溫柔。溫柔能帶來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電影《四個春天》劇照
看完《四個春天》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外公外婆也有這種溫柔,他們生活在很高的山上,要坐兩個小時的車。更早,人們只能走路到達(dá)。我胖需要走五個小時的路程,除去毫無耐心的焦躁,其他時候都是享受。下雪天有野雞,看見人來就扎進(jìn)雪堆。春天有雪白的地莓,山上野櫻桃花都開了,粉白粉白,有時候走到了山頭天快要黑了,就能看到明亮純凈的星,從一顆到兩顆再到無數(shù)顆。秋天有野柿子,一吃還是澀的。
外公原是軍人,行軍路過外婆家就看對眼喜歡上了外婆,就放棄了軍營,選擇與外婆在在山里生活。前年,外婆突發(fā)腦溢血后行動不便,都是外公給他喂飯、穿衣照顧她的日常起居。我媽說從沒見過他們吵架。他們培養(yǎng)出大學(xué)生,舅舅成了州里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時不時寫詩,表妹沒考上好的大學(xué),舅舅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呀。是他們讓我感受到,人的野心比如要成功要賺很多錢什么的其實也不值得一提。
寫作者在今天擁有很多便利,流動的人群,多樣的職業(yè),但很多時候,被書寫的對象僅僅是作為寫作者觀看的對象而存在。如同堅硬而市儈的社會等級,所謂的底層所謂的中產(chǎn),彼此都處在被講述被發(fā)言被同情被理解的位置。真實的生活有這么輕佻嗎?
余華在《活著》的序言里說“在中國,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它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于方向的不同。對《活著》而言,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jīng)歷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jīng)歷的看法。《活著》中的福貴雖然歷經(jīng)苦難,但是他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福貴的講述里不需要別人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講述的是生活。如果用第三人稱來敘述,如果有了旁人的看法,那么福貴在讀者的眼中就會是一個苦難中的幸存者。”
書寫不是特權(quán),拍電影也是,《四個春天》在最初,導(dǎo)演只是希望記錄家人的生活,定格此刻正在流逝的時間。電影里并不只是展示具體的情景,還展示了令我們惆悵的時間本身。
姐姐前一幀還唱歌,后一幀就生病住進(jìn)醫(yī)院,再到后來,哀歌起,清明紙風(fēng)中飄。
電影《四個春天》劇照
1997年,三姐弟都回了家,團(tuán)聚在一起看春晚。電視機(jī)里傳來歌聲:“都說冰糖葫蘆兒酸,可酸里面它透著甜。”鏡頭一轉(zhuǎn),又到了春天,新世紀(jì)到了,燕子飛了回來,七只小崽崽,舍不得離開窩。
電影《四個春天》劇照
父親在山頭唱“春天駕著鶴群的翅膀,飛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們并不惋惜。”一切說明了時間的意味深長。“在這里,時間隱藏了它的身份,可是又掌握著兩個人的命運。我們的閱讀無法觸摸它,也無法注視它,可是我們又時刻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就像寒冷的來到一樣,我們不能注視也不能撫摸,我們只能渾身發(fā)抖地去感受。”
現(xiàn)在呢,我手邊有筆,有電腦也有相機(jī),我希望自己能把我遇到的故事,自己的故事通過某種形式去記錄下來。不為任何,只為時間本身。
我在短故事學(xué)院里工作快一年了,這一年我閱讀到了許多故事,也編輯發(fā)表了很多文章。從學(xué)員的寫作中,我了解到事物的原始形態(tài),看見了更為真實的未經(jīng)加工的東西,它們令人動容。如果這些故事不被講述出來,那么主流敘述中,我們?nèi)匀灰詾槭澜缟铣涑獾厝匀皇撬^的“成功”“發(fā)達(dá)”的粗鄙式光鮮。多么乏味和刻奇。我們擁有很多故事,但是卻沒能更好地理解它。某種程度上,我這一年在短故事學(xué)院所做的工作,就是怎么更好的去理解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故事,從文學(xué)意義上也從寫作的技巧上。
有人問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寫故事呢?我想說的是,如同《四個春天》一般,雖然本身是真實的記錄,但也是經(jīng)大量的素材剪輯而成,這部電影的粗剪版本有五個多小時。故事如同電影,擁有大量的素材,但怎么去挑選,怎么從故事本身尋找到本質(zhì),這些技巧性的動作對故事的影響甚大。
詩人普珉說:“寫作本身不是難事。修改難,主要是讀自己的東西難,認(rèn)真讀更難。陸續(xù)都有修訂,以為可以定稿了,結(jié)果還有需要修訂的。所以文字編輯很重要,甚至比作者重要。我也試過給自己找個編輯,皆不能算成功。我自己算個合適的文字編輯。只是不耐煩讀自己寫的。所以一篇東西放個三五年或許可以盡量做到定稿。當(dāng)然,如今的閱讀機(jī)制,文字糙點也過得去。巴金的書大概每一版都有修訂,錢鍾書如果再版圍城也會繼續(xù)修訂。”
一月過后就是春天了,我們拿起筆,抬起手,把自己的故事講述出來,去記錄那些一晃而過的瞬間,然后在導(dǎo)師的指導(dǎo)下細(xì)細(xì)打磨成一篇被更多人看見的作品,愿我們在今年也能擁有真正的春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