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純
最近,金馬影后馬思純的日子不太好過。因為“引用”了幾句張愛玲沒說過的話,被一些網(wǎng)友懟得夠嗆。偏偏她還“回嘴”跟網(wǎng)友爭辯,于是在“不學無術(shù)”之上又加了一條——“抵死不認”。一向以文藝青年自居的小馬同學可能沒想到,懟她懟得罪厲害的,是另一批讀書更仔細的文藝青年。
明星們因為文化修養(yǎng)方面露怯,被網(wǎng)友群嘲,這事不新鮮。這方面,馬思純有個大師哥,叫靳東。靳東愛裝文化人,因為訪談、微博中說錯話,引錯句子而鬧出的笑話,是他“人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很多人因此攻擊他,而我個人覺得,我們網(wǎng)友實在是攻擊錯了方向。
明星愛裝有文化,這是多好的事啊!裝成有文化的樣子,說明對文化心向往之,總比歧視知識分子,擠兌讀書人要好吧?實際上,社會普遍的“讀書無用論”并沒有過去很久,“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就是二三十年前的無奈現(xiàn)實。稍微回顧一下就能明白,我們完全沒有擠兌“假文藝”明星的資本。
一、“裝有文化鼻祖”靳東——他比大多數(shù)真沒文化的明星可愛多了
在廣大網(wǎng)友的心目中,明星就是沒什么文化還能掙好多錢的一種討厭物種。如果某個明星表現(xiàn)出超出普通明星的文化水平,網(wǎng)友們第一感覺不是“他很有文化啊!”,而是“他是從哪兒抄的?”當偶爾一次露怯,網(wǎng)友心中的預期達成——“你看,我就說他是抄的吧”。
靳東戴墨鏡讀書的擺拍圖,曾被網(wǎng)友罵慘
這個質(zhì)疑——預期——驗證——更深質(zhì)疑的循環(huán),演員靳東在近幾年走了好幾輪。
最近三四年,靳東主演的電視劇幾乎部部收視長虹,成為最受觀眾喜愛的演員之一。人們喜歡他,除了演技好,顏值高等因素之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的個人素質(zhì):無緋聞,作風正,有知識有文化,刻苦努力。
然而,就是有知識有文化這點,成了他目前最大的“黑點”:
比如他曾在接受采訪時說,為了扮演醫(yī)生角色時,能對專業(yè)術(shù)語有了解,他讀過一套諾貝爾數(shù)學獎得主寫的書,然而,諾貝爾獎并沒有數(shù)學獎;
比如他微博上說想起了梵高的一句名言,其實是張冠李戴,梵高并沒說過這句話;
比如他一條微博上寫了很多很漂亮的句子,后來被網(wǎng)友認出是米蘭·昆德拉的話;
比如在機場被路人拍下了戴墨鏡讀書的照片,然而后來被扒出,這張照片是他經(jīng)紀人擺拍的;
比如一直打造愛讀書人設,但當他和李健一起參加活動,李健問他最近讀什么書,他嗯啊了一分鐘也沒說出一本書名來……
靳東開始被指責太愛“裝”,基本是從這次與李健同臺對談開始的,有興趣可以找視頻看看
如此等等,再加上他微博只用繁體字,說自己不愛喝啤酒只喝威士忌等等,這些舉動讓厭惡他的人給他貼上了一個大大的標簽:裝。公允地講,靳東的確是比較愛裝,做了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所有這些“裝”,歸結(jié)起來就是喜歡“假裝自己有文化”。
這!是!壞!事!嗎!?
一個人,本身有一定的文化素質(zhì),然后又向往更有文化,于是裝成了更有文化的樣子,只是因為曝光度高,一些不懂裝懂的事被揭穿了,這事很嚴重嗎?筆者倒不這么覺得,甚至想,如果全娛樂圈所有藝人,都裝成有文化的樣子,這就能合力給年輕粉絲傳遞一個信號:有文化,是件特別好,特別酷的事,你也應該去追求。
何況,一個總在裝自己有文化的人,為了不讓這份“裝”暴露出來,會拼盡全力把自己培養(yǎng)到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像我們讀書,最好讀一些有難度,讀一遍不能完全理解的書,只有這種書才能對你有智識上的提高。靳東如今就在攻讀博士學位,放眼娛樂圈,在職讀博士的能有幾個?
你可以因為靳東太愛裝而厭惡他,可我要說,名人帶頭假裝有文化,是社會的一大進步。明星打造的“人設”,一定是招人喜歡的“人設”,他之所以裝有文化,是因為全民崇尚文化。說個更淺顯的道理:為什么有人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裝作很有錢的樣子?因為有錢真是件好事。
假裝有文化,其實也是一個意思。
二、跟90后們說個恐怖的事——擠兌知識分子,嘲諷文化人,曾經(jīng)是全社會喜聞樂見的娛樂
“腦體倒掛”,這是一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幾乎沒聽說過的詞,然而在三十年前,這幾乎是報紙、廣播中每天都會念叨的熱詞。
這詞聽著學術(shù),理解起來卻很簡單,就是純字面意思:腦子和身體反過來了。這里的“腦”指的是腦力勞動者,泛指受過高等教育,靠知識、文化技能掙錢的人;“體”指的是體力勞動者,泛指沒受過高等教育,靠出賣體力掙錢的人。所謂腦體倒掛,就是腦力勞動者掙錢比體力勞動者少。那時有個形象的比喻,叫作“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shù)刀不如拿剃頭刀”。
那時,改革開放開始沒多久,大學畢業(yè)生占人口比例很低,還被叫作“天之驕子”。按照常識理解,受過高等教育,從事腦力勞動的人,之前在求學過程中付出了更多的辛苦、時間和金錢,在工作后的回報理應高于體力勞動者。
然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腦體倒掛”是個普遍現(xiàn)象。
《新京報》曾經(jīng)輯錄過這樣一個真實家庭的例子:1985年,有位副教授說,他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大學畢業(yè)留校每月掙90元錢,二兒子高中畢業(yè)進工廠每月有100多元,小女兒初中文化程度,在飯店當服務員每月拿200多元。
如果按行業(yè)細分,就更能看出差距。同樣是1985年,北京市年人均工資,建筑業(yè)最高為1827元,接下來是公用服務業(yè)1426元,商業(yè)1375元,金融業(yè)1368元,工業(yè)1333元,科研1330元,交通1316元,機關文教1240元。
這種腦體倒掛,看起來是不是很刺激?想象一下如今高高在上的金融業(yè),那時收入只有建筑業(yè)的2/3多點。
改革開放初期,一批腦子靈活的人靠“下海”,當“個體戶”等發(fā)家致富,與他們相比,知識分子與社會脫節(jié),收入低,情商低,不靈活。這種“腦體倒掛”的現(xiàn)實,使“讀書無用論”有了一定的市場。到了1990年代,這種思潮在文藝作品上有了一些映射,即文化人往往會在作品中充當反面角色,而正面角色,通常是樸實的工人、農(nóng)民。
1990年,全國被一部電視劇“刷屏”——如果那時你家有電視,那么電視屏幕上一定是它——這就是《渴望》。除了至今已成為中國完美女性代名詞的劉慧芳外,兩位男主角,一正一反,正面角色是工人宋大成,反面角色則是小知識分子王滬生。本劇成為爆款,也可見當時的觀眾對這種“人設”是認可并滿意的。
《渴望》里的王滬生和劉慧芳
這部電視劇有多深入人心呢?扮演王滬生的孫松在近年接受采訪時曾說,因為演了王滬生,之后幾年都沒找到對象,“人家一聽是演王滬生的,就不愿意跟我好了”。
去年也有一部“刷屏”劇——《人民的名義》,其中最受觀眾喜愛的人物非達康書記莫屬。而達康書記的飾演者吳剛初登熒屏的作品,演的卻是一個受擠兌的形象。
《渴望》大熱的第二年,央視元旦晚會有一個小品叫《大米·紅高粱》(當然后來大家都管這小品叫《換大米》),講的是文工團去慰問演出,群眾希望聽到歌曲《紅高粱》,而團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歌手根本唱不下來,而走街串巷“換大米”的小販則用他的“破鑼嗓子”征服了團長。
當年還是小鮮肉的“達康書記”
這個小品里,換大米的小販由郭達飾演。而那個被小販擠兌,被團長嫌棄,被觀眾嘲笑的“受氣包”歌手,則由當時還是小鮮肉的吳剛飾演。那個人物是文工團的美聲唱法歌手,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也算個文化人。整個小品的基調(diào),也是在嘲諷文化人不食人間煙火,不受人民大眾的喜愛。
《渴望》、《換大米》,基本可以代表1990年代初,由于“腦體倒掛”而引發(fā)的知識分子式尷尬。
三、“讀書無用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浮現(xiàn)的一個“幽靈”
在1990年代末,“腦體倒掛”現(xiàn)象已經(jīng)大為改觀,一大批高學歷人士進入實業(yè)領域,創(chuàng)辦了很多知名企業(yè)。無論是如今最頂尖的BAT,還是曾經(jīng)最火爆的門戶三巨頭新浪、搜狐、網(wǎng)易,這些公司都創(chuàng)立于1990年代末那一兩年之內(nèi),這不是偶然。那幾年,沒人提“讀書無用論”,大家想的都是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成為時代的弄潮兒。
然而,進入21世紀,“讀書無用論”又開始有了市場。1999年開始,高校持續(xù)擴招,連續(xù)四年,每年擴招比例都超過20%。這批擴招的大學生在2003年進入社會,遇到了意料之中的事——工作不好找。這本來是個很正常的事,一批本來上不了大學的人,趕上好政策擠進了大學,畢業(yè)后以大學畢業(yè)生的標準找工作,自然碰壁較多。然而人往往不會從自身找原因,而會把責任往他人身上推——可能是讀書把我耽誤了?
正當那些懷揣“天之驕子”夢的大學生們在畢業(yè)后求職不順之時,一位沒上過大學的成功者給他們又澆了一盆冷水。
2005年,年僅18歲的丁俊暉在北京贏得了斯諾克臺球中國公開賽冠軍,而且決賽中戰(zhàn)勝的是7次世錦賽得主,有“臺球皇帝”之稱的史蒂芬·亨得利。在丁俊暉之前,中國臺球在世界上根本排不上號,可以說小丁是憑一己之力把中國生生抬到了世界一流水平,其炸裂程度可想而知。當時媒體基本把他和姚明、劉翔并列,是最具話題性和商業(yè)價值的體育明星。
2005年首奪中國公開賽冠軍時的丁俊暉,那時他18歲,一臉青春痘
可能是年少輕狂,也可能確實是心里話,總之丁俊暉在當時奪冠后接受采訪時說了這么一句:“讀書有啥用,打球賺錢就可以了”。
丁俊暉本人初中即輟學打球,由他父親傾注了大量的財力、精力進行培養(yǎng),并親自為他規(guī)劃了這條不上學,專心打球的路。按他父親的說法,“我兒子如果好好讀書,肯定能讀到博士!”言下之意是,他們是經(jīng)過思考,在讀書和打球兩條路里選擇了后者。
如今在搜索引擎搜“丁俊暉+讀書無用論”,還是能搜到很多2005年的鏈接,可見當年這個話題有多熱
如今在搜索引擎搜“丁俊暉+讀書無用論”,還是能搜到很多2005年的鏈接,可見當年這個話題有多熱
這一席話,結(jié)合當時大量高校畢業(yè)生“畢業(yè)即待業(yè)”的現(xiàn)狀,一下把“讀書無用論”又炒成了社會熱點話題。雖然丁俊暉在團隊的監(jiān)督下,很快收回了之前的話,并說自己“說錯話了”,而且憑優(yōu)秀的運動成績申請了上海交大并成功入學,但這并沒有削弱公眾的討論熱情,甚至還有“點火”的效果:初中輟學的丁俊暉靠“臺球冠軍”的身份就能讀上海交大,這不恰恰驗證了讀書無用,有門手藝才是正經(jīng)事嗎?
于是乎,“讀書無用論”再次成為熱點。
看到?jīng)]有,“讀書無用論”完全是一種實用主義理論,它深植在很多人的心里,一有機會就會“沉渣泛起”;蛘哒f,它就像一個幽靈,從沒消散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涌出來占領人們的心。
還記得前一段和百草枯自殺未遂的那個“殺魚弟”吧?他2010年成為網(wǎng)紅,就是因為不到十歲就不上學,跟著爸媽殺魚為生。他的父母就是典型深受“讀書無用論”影響的人。
殺魚弟
結(jié)語:
我們?nèi)缃癯靶γ餍茄b有文化,只不過恰好處在了一波“讀書有用論”受追捧的年代,我們崇尚“真讀書”,鄙視“裝文藝”。這當然沒問題,但也需要寬容一些,看到裝作很有文化的人可愛的一面。畢竟裝作有文化的樣子,比真沒文化還無所謂要強,更比沒文化還歧視文化人要強。如果真有下一波“讀書無用論”卷土重來,到時沒有明星裝有文化,反而個個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無知,那才是真正可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