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幼子朱思俞在大會上發(fā)言回憶他記憶中的父親。在朱思俞的印象中,朱自清生前過得太辛苦了。通過五則日記,我們得以窺見朱自清的生活與為人。
“本月支出五百七十元,數(shù)目驚人”——朱自清1941年3月日記
“米價高達四百元,甚可畏,生活越來越困難了。”——朱自清1941年4月日記
1940 年,朱自清的工資需要分擔昆明和揚州的兩個家(朱自清有過兩次婚姻——記者注),他在上述日記里記下捉襟見肘的家計。
由于朱思俞母親陳竹隱是成都人,且成都物價便宜,陳竹隱帶著子女去成都居住。同年暑假,朱自清入蜀與家人團聚一起。到成都兩個月后,物價上漲,逐漸與昆明相當,還要負擔揚州家人,經(jīng)濟十分困難。
1939年8月,朱自清與夫人陳竹隱、三子朱喬森、幼子朱思俞(前右)攝于昆明翠湖公園。
當時,朱自清在成都領取的離校休假月薪只有四百一十八元。11月,幼女朱蓉雋出生。1941年,陳竹隱到四川大學圖書館工作,有收入幫助家用,這點在昆明是不容易做到的。
雖然家境艱難,但朱自清在成都的一年多里,在國文教材上多有創(chuàng)獲。他與老友合作,整理了多年國文教學的經(jīng)驗,合編了《國文教學》《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三本書。為教好古詩詞,朱自清認為自己要能寫好舊體詩詞,向黃晦聞請教,從換句模擬入手,逐漸掌握了寫舊體詩。在成都時,朱自清與葉圣陶、蕭公權(quán)唱和多首,收入《猶賢博弈齋詩抄》。
“健康漸不如前,胃疾常作,精力銳減”——1942年朱自清致俞平伯信
1941年秋,父親離成都返昆明,到文科研究所獨身居住。從那時起直到1946年復員前,除有兩年暑假回成都外,獨居于昆明。1942年冬,昆明極冷。袍子已破,穿不出去,遂買趕馬人的氈披風去學校,睡覺當褥子,引路人側(cè)目,但朱自清安然自得。彼時,西南聯(lián)大的教員普遍生活困頓,朱自清靠在昆明五華中學教國文,補貼家用。獨居昆明時期,朱自清上課要走20多里,營養(yǎng)不足,仍舊全力工作。
但朱自清身體日衰,40余歲,已狀似半老。在給老友俞平伯的信中,朱自清談到自己健康狀況不似從前。但朱自清仍一面教課,一面做學術研究,寫文章。《詩言志辯》《經(jīng)典常談》《新詩雜話》《倫敦雜記》都在昆明時完成。
1945年, 朱自清、羅庸、羅常培、聞一多、王力(從左至右)在昆明。
除了病,就是窮。1944年,朱思俞兄妹三人同時身染重疾,朱自清賣掉一個硯臺和碑帖,才湊足路費暑假趕回成都,看望家人。
1945年,朱自清在成都得知抗戰(zhàn)勝利。8月10日晚,屋外傳來鞭炮聲,據(jù)說日本投降。飽受八年抗戰(zhàn)的煎熬,成都人自發(fā)上街游行,朱思俞跟著朱自清加入游行的隊伍。但實際情況是,那天日本只是初步表示了投降意愿,前一日晚,日本天皇確定了保存天皇的體制下可以投降,日本東鄉(xiāng)外相發(fā)表講話,被美軍在重慶的電臺監(jiān)聽到,后傳到成都,遂引起自發(fā)游行。朱思俞大喜。朱自清游行回來以后跟妻子陳竹隱說,抗戰(zhàn)勝利了,千萬別打內(nèi)戰(zhàn)。
“此誠慘絕人寰之事,自李公樸被刺后,余即時時為一多之安全擔心,但絕未想到發(fā)生如此之突然與手段如此之卑鄙!此成何世界!”——朱自清1946年7月日記
1946年夏,梅貽琦宣布西南聯(lián)大結(jié)束,準備復員。朱自清回到成都,準備全家復員北平。7月中,從報紙得知聞一多被刺,朱自清十分震驚,在日記中記下上述悲憤之語。
朱自清與聞一多同事多年,雖性格不同,可對聞一多為人為學都頗尊敬。聞一多手稿書寫很工整,他一直想看。一次,朱自清到聞一多家去看,聞不在,他通過聞夫人看了手稿,一下就看了好幾個小時。得知聞一多被害,朱自清接連寫了兩篇悼念文章:“唉!他是不甘心的,我們也是不甘心的”,這句話一再被寫進他的文章。此外,他又寫了一首已20年未寫的新詩,歌頌聞先生“你是一團火
……”。
8月18日,朱自清不顧特務威脅參加成都的聞一多紀念會,介紹聞先生的生平業(yè)績。
回清華以后,朱自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編寫聞一多全集,清華大學決定成立聞一多全集編輯委員會,朱自清為編委會召集人、主委,全集實際工作由清華中文系同仁完成。朱自清花了大量的精力,并寫了序和編后記。全集于1948年朱自清逝世前完成。
“此事意味著每月生活費要減少600萬法幣……我們既然反對美國的扶日政策,就要采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朱自清1946年6月日記
聞一多被刺后,朱自清對國民黨統(tǒng)治和內(nèi)戰(zhàn)日益不滿。是時,北平學生運動風起云涌,朱自清抱同情態(tài)度,多次簽名支持。
1948年6月,美國決定扶植日本,抗日戰(zhàn)爭剛勝利不到三年,此舉受到廣大中國人民反對。美國上海領事卞寶德言論侮辱中國人民,揚言中國人吃飯都要靠美援面粉過日子,還要反對美國的政策。言論一出,國人愈憤,朱自清與多人一起簽名拒絕領美援面粉以示反對,當時簽名的有上百人,僅清華就有多人,如張奚若、金岳霖、吳晗、陳夢家、李廣田、余冠英等知名學者。
朱自清在日記中表述自己的決心,縱使生活費削減,反美之心不移。當時,朱自清每月工資只能買三袋多面粉,自知此舉會對家庭經(jīng)濟造成損失,但他認為一個有民族氣節(jié)的知識分子當如是。
當時,朱自清已病重,兩月后便去世。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去世前的遺詩
自抗戰(zhàn)以后,朱自清便常犯胃病,胃疼頻發(fā)。返北平后,一開始到清華校醫(yī)院取藥,校長秘書會中醫(yī),朱自清請他開中藥吃。飲食方面,家里常特別為朱自清做菜,其余家人不吃。朱思俞的任務是把奶粉沖給父親喝。
及至1948年,朱自清胃病愈演愈烈,一犯就吐,一吐就躺在床上,幾日動彈不得。一日夜,突犯病,第二天有課,只能讓三子到教室里遞病假條。
1948年找大夫看過,大夫說,你這個胃得開刀。但家人不敢讓朱自清開刀去,只能養(yǎng)著,結(jié)果愈發(fā)嚴重。但朱自清仍堅持工作,系里教學及雜務未有懈怠,編聞一多全集,寫文章,參加各種會議、講演。此外,又完成了《標準與尺度》《論雅俗共賞》《語文零拾》三本書。
1947年,朱自清(后排左二)與家人在清華大學留影
1948年6月反美扶日簽名前幾日,朱自清體重已不足39公斤。到7月15日,連續(xù)參加三個會,上午聞先生全集編輯結(jié)束,宣布編委會解散;下午教授會;晚上聞先生遇難兩周年紀念會。
7月23日,還參加一個座談會。朱自清扶著手杖,臉色蒼白,背脊彎得厲害,發(fā)言也只能低聲說話,朋友看見都大吃一驚。
在朱思俞眼中,父親生前給的最深印象就是他太辛苦了。朱自清三子朱喬森認為朱自清是一個狷者,狷者踏實工作,有所不為,清白做人。在朱思俞看來,朱自清就是這樣,尤其是有所不為:從不附炎趨勢,抗戰(zhàn)中,曾有人要他去重慶做官,被他嚴詞拒絕,與國民黨政治有關的事都拒絕參與。他做事特別嚴肅認真,公私分明,絕對不占公家的便宜。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朱自清去世前,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他這句改寫李商隱的對句。
(本文根據(jù)朱思俞現(xiàn)場發(fā)言整理,未經(jīng)講者審定。)
作者:新京報記者 沈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