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東北”的討論,時不常就會熱起來。最近一次是因為雪鄉(xiāng)旅游宰客。
如果說在前三十年,擔負東北文化輸出的主要是春晚小品和烤冷面,如今則是“重工業(yè)燒烤,輕工業(yè)喊麥”,整個文化形象愈發(fā)媚俗。另一方面,《鐵西區(qū)》中的下崗工人成了20世紀后半段的縮影,曾經(jīng)的共和國長子,隨著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無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隨之而來的是迷信體制、拉幫結(jié)派、熱衷內(nèi)斗……
能離開的年輕人都走了,但有人還在書寫“回家來的人”。不是蕭紅,不是遲子建,也不是雙雪濤,而是一位相對聲名不顯的東北作家劉慶。
在他看來,由于多種原因,東北的許多歷史沒有被正視和書寫。大的歷史格局和多方角逐,歷史的轉(zhuǎn)換鋪陳中不屈的存在,神明的力量從日常生活中的進進出出,每一段歷史都深刻地塑造和影響了東北人的性格與文化,以此為背景講述東北人的心靈史,才會讓我們更知道來處與去處。
于是,他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唇典》,以薩滿魂兮歸來的方式,解封了東北民族隱秘的基因密碼,也鋪展開一幅波瀾壯闊的20世紀東北地方志和心靈史。
薩滿
相傳,每一個逝去的薩滿都會成為“回家來的人”,有機會附體于后代的薩滿,被附體的薩滿會通宵歌唱,能用木、石敲擊出各種節(jié)拍的動聽音節(jié),學叫各種山雀的啼囀,能站在豬身上做舞,豬不驚跑;旮降乃_滿傳講家族和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將成為唇典,如長河之水滔滔而訴。
滿斗是一個命定的薩滿,但他卻要用一生來拒絕成為一個薩滿的命運。滿斗長著一雙“貓眼”,有著神奇的夜視能力。滿斗十二歲那年,村子里來了馬戲團,馬戲團有一個花瓶姑娘,為了小姑娘求救的玩笑,滿斗踏上了陌生的旅途。他和他的花瓶姑娘蘇念被土匪劫持到王良寨,因為神奇的夜視能力,他在王良寨改造成理想村的過程里生存下來。在朝鮮愛國者的營地,滿斗因為能夠看清黑夜成為愛國者們的戰(zhàn)友。后來成了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作為蘇軍進軍中國東北的先遣人員,跳傘時失誤,喪失了記憶。1967年,在批斗會現(xiàn)場,滿斗恢復了記憶。二十幾年過去,許多故事更加驚心動魄……
下文為劉慶與責編鐘紅明的對話,首發(fā)于2017年《作家》雜志,經(jīng)劉慶授權(quán)發(fā)布。
《唇典》,作家出版社,2017
用什么雕塑語言的河流
——鐘紅明、劉慶對話錄
導語:手記/ 鐘紅明
有一次,導演彭小蓮把她的短篇交給我,說:王安憶勸她先把作品交給《收獲》審讀,“不然,發(fā)在影響不大的雜志上,就像沒有發(fā)過一樣。”
可是想起一位東北作家,卻不禁讓我啞然失笑——劉慶就是王安憶這句話的反面例子啊。
還是青澀年華的劉慶就在《收獲》發(fā)表過長篇,而且是兩部:1997年的《風過白榆》和2003年的《長勢喜人》。其中,《長勢喜人》還是2004年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長篇榜第三名,但作為作家的劉慶卻仍舊默默無聞。雖然默默無聞,他卻仍舊耐心地對抗著漫長的時光,打磨出一部厚重的長篇——《唇典》,刊載在2017《收獲》長篇專號(春卷)上,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份兒淡定和執(zhí)著,動力何在?
記得1996年,也是深秋,作家社的出版人張懿翎向我推薦了一部長篇,她的贊賞非常明確,措辭熱烈,我很快讀完了小說,它描述一個長滿白榆樹的鎮(zhèn)子半個世紀的歷史,不悲情,卻滄桑老道,對時間和記憶的處理頗為有力,小說開頭就頗富畫面感:“紅旗飯店的白面卷餅、香腸拼盤和豬雜碎湯曾令榆樹鎮(zhèn)人心馳神往,駐足流涎,但當時除了一個胸前掛滿勛章的老太太,榆樹鎮(zhèn)再沒有誰敢經(jīng)常光顧那里。每當他們透過飯店骯臟的玻璃窗,看見那個麻臉矮胖的老太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肉湯,他們的胃里總是不自覺地痙攣,氣盛的青年人抱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戰(zhàn)爭沒有他們的份,使他們喪失了享受美味的機會。”……小說原本叫《女孩》,其中寫到兩個花朵般的少女早熟的情感,一朵有毒的凋謝了,另一朵活得庸常,迥異的結(jié)局令人慨嘆。因為覺得“女孩”會讓讀者對小說的關(guān)注發(fā)生偏移,所以建議作家修改,就變成了《風過白榆》。
那時劉慶不到三十歲,是一家報紙的編輯記著,隨后他創(chuàng)辦了一家銷量很火的報紙,今天也仍然是一家商報的總編,他的執(zhí)著,源自寫作和做事業(yè)可以自由轉(zhuǎn)換,互為動力,可疏離寫作圈子,也許也是默默無聞的原因?
2003年劉慶的長篇《長勢喜人》,進入許多評論者的視野。成為當年中國小說學會長篇排行榜第三名。小說相當黑色幽默,這種黑色幽默不僅來自小說的反諷,而且來自小說揭示出歷史和現(xiàn)實一再重演的荒誕。對狂熱的現(xiàn)實和殘存的歷史的思考,有一種強大的本質(zhì)性的概括能力:生于六十年代的殘疾人李頌國,備受歧視,他一生注定與貧瘠和狂熱相伴,“文革”、“文革”結(jié)束、改革熱潮、君子蘭熱、傳銷熱的“大師”……每一個事件都是高度濃縮的,貧乏的精神之樹上,必定生長出畸形的狂熱,這讓小說超越了社會學的認知,在扭曲的人性悲劇背后,透出厚重的溫情。
那么,關(guān)于《唇典》,它從怎樣的血脈和土壤而來?作家有著怎樣的創(chuàng)作歷程?人肯定是最善于遺忘的動物,但文學挽留了那些值得記憶的細節(jié),留住了歷史。就像我們對另外一個國家的歷史和印象,也許不是來自他們的歷史書,而是杰出的文學作品。那種侵入靈魂的東西,那些無論是否有人看見,都依然恣意生長的大或者小的生命,他們穿越了時間的阻隔,頑強地尋找有緣共同感受、共同呼吸的生命。
緣起
鐘紅明:每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可能都有一個靈光閃現(xiàn)的開端。一個激發(fā)點。以前我曾經(jīng)在《收獲》看過馮驥才的專欄文章《長春薩滿聞見記》,對薩滿,可能大多數(shù)讀者不了解。具體到《唇典》,這樣一部描述幾代“薩滿”與東北百年激烈壯闊歷史的長篇小說,它什么時候進入你的視野?源自你的田野調(diào)查嗎?
劉慶:我很珍視和鐘老師對話的這次機會。首先我要表達敬意和謝意。我的幾部長篇小說你都是責任編輯,你是對我的創(chuàng)作情況最了解的人,改正了我那么多的錯別字,提了那么多的修改意見,如果我的創(chuàng)作還算有一點成績的話,你是我最想感謝的幾個人之一。在這里,我還要向《收獲》雜志表達敬意,《收獲》雜志在一個寫作者心中的分量極為重要。能在《收獲》上發(fā)表作品是一個寫作者的光榮。
1996年,吉林省作協(xié)頒布過一個創(chuàng)作激勵方案,其中有一條,如果哪個作者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一個短篇小說,獎勵一萬元!妒斋@》雜志對于寫作者是一個夢想的殿堂,那時候是,現(xiàn)在仍然是。當時,我已經(jīng)在多家雜志發(fā)表了幾十個中短篇,我的理想是五年內(nèi)一定要在《收獲》上發(fā)表一個短篇小說。1996年,我寫完了《風過白榆》,原來我只想寫成一個中篇,沒想到寫成了一個長篇,那時候我還沒有勇氣向《收獲》投稿。1996年8月,作家出版社的編輯張懿翎到長春參加電影節(jié),《作家》雜志主編宗仁發(fā)帶上我,我?guī)稀讹L過白榆》,對了,那時候小說的名字還叫《女孩》。我們在懿翎下榻的長春賓館一樓見了面。宗老師推薦后,我忐忑地將稿子交給懿翎,懿翎當場翻看我的打印稿,也就三分鐘的光景,她將稿子有力地放下,說:“這個稿子我出了。”我真是激動萬分。一個月后,懿翎將我請去北京,住在中國文聯(lián)的招待所,將稿子加了一章。然后,我就盼著出版了。到現(xiàn)在我還珍藏著當年作家出版社的1997年新書預告的掛歷。
1996年長春的冬天很冷,那時候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多了一樣東西,BB機,我的BB機是漢顯的,有一天晚上,我正和費迪的同事們吃飯,那會兒費迪還是我的女友,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殷勤,喝得多興奮,就喝得有點多。BB機忽然顯示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是上海的電話,我向費迪的領(lǐng)導借了手機,離開座位去回電話。“我是《收獲》雜志的鐘紅明,我們準備發(fā)表你的長篇小說。”接下來的話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好像是你對我說在北京見了懿翎,懿翎推薦了我的小說。當時,你向我要了一個傳真號碼,以便將修改意見發(fā)給我。和你通完電話,我已經(jīng)欣喜若狂,給好幾個兄弟打電話,后來他們向我講了電話里我說了什么,基本就是強迫人家祝福我。那天狂喜的結(jié)果是將借來的手機隨手送了飯店的服務員,回去人家找我要手機才想起到處找。當然了,吉林省作協(xié)沒有兌現(xiàn)獎勵的承諾,因為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作品的獎勵計劃里沒有發(fā)表長篇的獎勵。但創(chuàng)作已經(jīng)給了我最大的獎賞,我是一個在《收獲》上發(fā)過長篇的作家,這已經(jīng)足夠了。足夠領(lǐng)導們在我和費迪的婚禮上對我進行鼓吹和贊揚,有那么點事業(yè)有成的感覺。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記里寫下了“唇典”兩個字。這個詞我是在一本介紹東北文化的書上看到的。書上說“唇典”也叫“春點”,是一個行業(yè)的“行話”和切口的意思,《林海雪原》里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即是唇典,是土匪的“行話”,土匪的“行話”當然就是“黑話”了。我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便已想改變原意,字有字典,詞有詞典,“唇典”就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我取的是口口相傳之意,是無字的經(jīng)典,嘴唇上傳承的故事。我覺得這兩個字會成為一本好書的名字,為了這個書名我興奮了好久。“請靜靜地聽吧,這是古老的長歌,薩滿神堂上唱的歌”,當我從滿族神話《西林安班瑪發(fā)》的頭歌中摘引完這幾句,我覺得,《唇典》的寫作基調(diào)就已經(jīng)完成了。
東北的景觀
時間
鐘紅明:被廣泛引用的“克羅齊命題”——“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有一個含義是:惟有對當下生活有所體驗,才有能力理解歷史。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就曾說,只有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他才真正看懂了修昔底德筆下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
每位作家,都需要在作品中處理個人與時間、記憶與歷史的關(guān)系。你之前的《風過白榆》《長勢喜人》兩部長篇小說,其實處理的時間和你本人的距離比較近,自己和周圍朋友親人的記憶尚且留有余溫,有親歷性,細節(jié)的飽滿呈現(xiàn),就容易帶著體感溫度。所以當時也都有評論者視之為“成長小說”。《唇典》的時間,開始于1910年的東北,結(jié)束于世紀末,跨度百年。這基于什么樣的考慮?是一開始就有野心,要在更大的視野里寫出“東北史”嗎?
劉慶:小說時間的設定從寫下第一句的時候就開始了,要想寫東北的歷史從1910年寫起也最合適。1910年,是清朝的最后一年,此后,滿文將在中國大地上消失。那時候,東北迎來了第一次移民的浪潮,大批關(guān)里人從山海關(guān)涌入東北。對于東北,山海關(guān)不僅僅是一道地理學上的符號,更是一個文化心理的屏障。小時候,我們將山海關(guān)以里的地方,通稱為關(guān)里,我們所處的地方當然便是關(guān)外。說到關(guān)里關(guān)外,我們還要說到一個名詞——柳條邊。大清的乾隆皇帝曾寫過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幾句:“西接長城東屬海,柳條結(jié)邊畫內(nèi)外。不關(guān)阨塞守藩籬,更匪舂筑勞民憊。取之不盡山木多,植援因以限人過。周防節(jié)制存古風,結(jié)繩示禁斯足矣。”乾隆的詩句將柳條邊說得非常清楚,就是為了“結(jié)繩示禁”。大清入關(guān)以后,便將東北看成龍興之地加以保護,保護的辦法便是連接長城修了一條綠色長城,柳條邊用土堆成寬三尺、高三尺的堤,就近取材,堤上隔五尺便插柳條三根,再用繩子連結(jié)橫條柳枝,堤的外側(cè)挖設壕溝。旗人和漢人等均不準逾越,犯戒者治罪。直到清末民初,才有大膽的山東人為了活命闖關(guān)東淘金,那是真正的淘金,來到上百年封禁之地的關(guān)里人看到的是“棒打狍子水舀魚”,人們將山上的老人參叫做“棒槌”,“棒槌鳥”的叫聲是這個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
換句話說,柳條邊也是近代史的一道分界線,由于封禁政策,成為“禁地”的東北在清朝式微時開始,這里就成了冒險家的樂園和災難的轉(zhuǎn)換場,日俄戰(zhàn)爭、土匪四起和梟雄爭霸從未停歇。張作霖死于謀殺之后,東北易幟,然后就是十四年滿洲國的日奴時代。殖民地特征和亡國奴的生活,還有東北地區(qū)的抗日圖存,融入東北的文化史和生存史。
如果我們把東北這片黑土地賦予一種人格力量,這個人的命運最曲折,最跌宕起伏、最剛烈也最壯烈,最屈辱也最復雜,最富深情也最粗獷。你生長在這片土地上,能用自己的視角去感受到這片土地的體溫和情感的千回百轉(zhuǎn)。
“小說”和“大說”
鐘紅明:你覺得,在今天,有了多種歷史著作之后,為什么還要用文學來重新敘寫“歷史”?比如哈金的《南京安魂曲》曾發(fā)在《收獲》上,寫南京大屠殺及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對人類心靈的摧殘。哈金說,人們對其他國家的歷史是不關(guān)心的,但文學卻使這種傳播有了可能。在日本,原子彈爆炸后就誕生了《黑雨》等在世界上影響深遠的小說。
劉慶:歷史課本可以說是一本本“大事記”,濾掉了很多“水分”,是放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歷史進程中書寫的。這種書寫就好比鋼筋水泥和木頭格子,而歷史真正的組成部分卻是血肉和每個當事人的命運,攪拌命運的,不是泥漿,而是血漿,還包括歡喜和悲傷的淚水。
《史記》是最具歷史和文學色彩的,但那是大人物的傳記,是“大說”,不是“小說”。一句“坑殺趙卒四十萬”,略去了多少悲情和凄慘,“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深閨夢里人。”這才是無盡的悲愴和發(fā)自心底的呼喚。但這種傳神的“詩意”仍然無法傳達真正的悲歡離合,貼近心靈的真實才是真的真實。
地域
鐘紅明:有一些作家,醉心于營造出一個獨屬于他的地域,以后便成為他的標志。賈平凹的商州,蘇童的香椿樹街,徐則臣的花街……年輕的作家也在這樣做,這種“造地”運動里,其實蘊蓄著作家的文學野心。這次你寫的是一個漢族人、滿族人、朝鮮人……混居的小鎮(zhèn)——白瓦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是真實存在的嗎?為什么作這樣的設定?
劉慶:白瓦鎮(zhèn)當然是虛擬的,但小說里的很多地名出自吉林省的琿春,琿春有著非常特殊的地理位置,所謂一眼望三國,是中國和朝鮮、俄羅斯的交界,這樣的地理位置有著天然的復雜性。這里還是作家駱賓基的故鄉(xiāng),琿春又是庫雅拉滿族的世居地。滿漢俄朝雜處,加上日本占領(lǐng)時期就變得更復雜。
我在吉林的農(nóng)村長大,我所生活的村子里,三分之一的朝鮮族,三分之一的滿族和原住漢族,原駐的馬姓漢族據(jù)說來自吳三桂時代的云南,再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從關(guān)內(nèi)逃荒過來的漢族人,他們被稱為關(guān)里人。我母親就是一個關(guān)里人,她來自山東無棣縣,一九六三年逃荒來到東北。關(guān)里人愛喝黏粥,他們將苞米面煮粥喝。朝鮮族人比漢族人干凈,我們也叫他們鮮族人,鮮族家的被頭白白的,鮮族女人的腰總是駝著的,喜歡用頭頂著包袱,連小缸也能用頭頂,特別讓人驚奇。但私下里,我們偷偷地叫關(guān)里人山東棒子,叫鮮族人高麗棒子,村子里還有河北老坦兒。滿族人已經(jīng)漢化了,和漢族沒有任何分別,只在學校填寫履歷表時有用。村里只有一戶回族人,養(yǎng)著幾只羊。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以為給中國的盛唐帶來毀滅性打擊的安祿山和史思明的故鄉(xiāng)是在甘肅或西涼一類的地方,直到幾年前,我得知他們的“產(chǎn)地”竟是現(xiàn)在遼寧省的朝陽,這讓我大吃一驚。小時候聽《岳飛傳》,我也從未將黃龍府和長春附近的農(nóng)安聯(lián)系在一起。我一直覺得胡地非常遙遠,從未想過自己就生活在胡天胡地。
我覺得,人們常常忽略了東北這片土地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到了夏天,你真應該站在哈爾濱的江橋上看一眼,那無際的水蓬棵的粉色花穗,讓你感受到什么是天遼地闊。大慶有一個地名叫八百坰,八百坰,那得多大的面積?地名就這么有氣勢。因為冬天表演環(huán)境惡劣,表演場地受限,東北在一鋪土炕上產(chǎn)生了二人轉(zhuǎn),但藝人們要走向下一個地點卻要經(jīng)歷漫長和艱苦的旅程。不知道別人怎樣,我覺得東北作家就是寫“郵票大的地方”,那也是一張大郵票。
符號
鐘紅明:“薩滿”在大眾視野里,是一個陌生而神秘的符號,也許另外一個作家來處理,就會讓“薩滿”出現(xiàn)在書名里,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題目也是小說所要抵達的彼岸。
劉慶:是啊,如果從薩滿的角度去思考,嘴邊就會出現(xiàn)一個詞,“最后的薩滿”。東北的民間文化的確有著“唇典”的某些特征。相對于中原文化,東北是“胡地”,因為語言和文字的因素,很少文獻資料,而那些通曉自然秘密的薩滿便肩負起民族文化傳承的使命,他們傳承的方式是秘傳的,一代又一代地口口相傳,完全配得上“唇典”這樣一個新命名。薩滿抱著樺木狍筋琴,唱著民族的古歌,那些吟詠世代不衰,尊天敬地的莊嚴,憐愛眾靈的長歌,神秘而又神圣。他們歌頌神靈,歌頌祖先,歌頌自然,那些頌歌成為民族的的歷史,就像一條條奔騰的河流,滋潤著一代又一代的心靈,那些波峰浪谷,那些席卷不去的憂傷、蒼涼,那一聲聲的吶喊和呼喚同時光相遇,迸濺出火花,打開了曠野記憶的閘門,代代相傳,有著無限的詩性和靈性。
通過漫長的寫作,我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論:合格的薩滿在成為一個薩滿之初都必須學會獨特的敘事傳統(tǒng)。這種儀式性的敘事充滿感情,祈禱、召喚、祝福、求告與訴說自由轉(zhuǎn)換。他們在講述神話和英雄史詩的時候,那種敘事完全是敘事詩,“講故事”幾乎就是薩滿的一種神奇技藝。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東北許多人都是講故事的高手,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瞎話”,你可以理解為沒有燈,在黑暗中講述的故事,你也可以理解為這是不受限制的想象。能在千百年里,一代代口口相傳的故事本身的生命力就讓你贊嘆不已。
關(guān)于薩滿的文本
鐘紅明: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部分,是我們的理性和知識還沒有認知到的,在二十世紀前半葉,這種超能力可能出現(xiàn)得更頻繁和成功,介入俗世生活更為深入。薩滿,是神靈與人之間的溝通者。薩滿在儀式進行中舞蹈、歌唱,神靈“附體”薩滿,講述祖先的故事,驅(qū)除邪祟!洞降洹飞婕昂品钡乃_滿譜系,祖先神,土地神,生育神……小說中常有闡釋,它們的出處在哪里?在創(chuàng)作《唇典》的過程里,你最花功夫的是什么?
劉慶:有三個這樣的文本引起我濃重興趣:第一個是滿族的創(chuàng)世紀神話《天宮大戰(zhàn)》,寫了天女神阿布卡赫赫和惡神耶魯里的紛爭,天女神和地女神巴那姆、星女神臥勒多同身同根,同生同孕,三神合力造化萬物。耶魯里原是天神造的九個腦袋的敖欽女神,后來變成了兩性怪神耶魯里。阿布卡赫赫動員了所有的動植物大神,最后將耶魯里燒化成一只九頭小鳥,打入地心。滿族神話的第二部經(jīng)典是滿族神話《西林安班瑪法》,寫的是東海里的第一個大薩滿上天入地,帶領(lǐng)部族開創(chuàng)新天地的詩篇。第三部是《尼桑薩滿》。三部經(jīng)典可以看作三個歷史階段。在薩滿的世界里,我們?nèi)祟惿畹氖澜缰庥兄鞣N神靈,每個神靈都有自己的愛好和習性,它們像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有情欲,有善惡,有著各種幻術(shù)和奇能!短鞂m大戰(zhàn)》完成了天神和自然神的譜系。星神包括北斗七星神在內(nèi)有五十二位之多。世界上還有霧神、霜神、雪神、山神,樹神和動物神,動物神里面有老虎神、熊神、鷹神和白鹿額娘,多得數(shù)不清個數(shù)。在《西林安班瑪發(fā)》里,完成了祖先神的譜系。祖先神有著人神和自然神的雙重特征,尤其是讓薩滿作為核心力量走進了神歌和頌詞。到了《尼桑薩滿》,尼桑薩滿就變成了有法力的人,她有丈夫,要為皇帝服務,最后死得也最無奈,你能感受到薩滿面對強權(quán)時的抗爭和無力感。
在《唇典》的創(chuàng)作中,薩滿是作為一種精神力量呈現(xiàn)的,如何處理好神話、傳奇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是一個難點。更重要的是要將這種精神力量和歷史結(jié)合在一起,對史料的選擇和梳理也極為重要。
許多東北作家都寫過“薩滿”,在他們的筆下,薩滿充滿著神秘,在搖晃的燈火下,某戶人家在舉行一場“跳神”儀式,大神二神輪番上場,大約是誰家的親人病得不輕,郎中的藥也吃了,沒有了別的治療辦法,只好求助于鬼神。我最早知道“薩滿”是看了一場二人轉(zhuǎn),其中有一場戲便是大神調(diào),人們說,唱戲的那人有時候過于投入會突然“來神”,也就是有什么東西會突然附體,在臺下看那二人轉(zhuǎn)的表演心里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害怕那臺上忽然出現(xiàn)什么,但終沒有見過一次“來神”。小時候,爸爸也給我講過跳神,說大神用大刀砍在胸前,竟然沒有刀刃,諸如跑火池之類,這便是“薩滿”在民間的記憶和表現(xiàn)。人們熟知的“薩滿”和跳神并無分別,或者說,“薩滿”就是跳大神的。
“薩滿”和“跳神”等同在一起實在是對“薩滿”的褻瀆。歷史上,成吉思汗身邊有白衣薩滿,薩滿是大汗的軍師,是隊伍的精神領(lǐng)袖和導師,他以天神的名義傳達神諭,神諭便成為戰(zhàn)士們的勇氣。努爾哈赤的身邊也有薩滿,如果沒有一種必勝的精神力量,很難想象,一支人數(shù)很少的隊伍再剽悍,也不可能席卷廣袤的中原大地。薩滿還是每一個家族的精神領(lǐng)袖和靈魂,他們承擔著族長、醫(yī)師和巫師等多種角色,他們還是民族文化的傳承人,講述家族史是神圣的,那些“神龕上的故事”就記在薩滿們的心里,從他們的唇間汩汩流出,滋潤著后代和族人的心田。那些故事是“天書”,是“神曲”,對于講述者和聽者而言,都是確實的“真事”,是神靈給人們授予的神圣無比的經(jīng)書。講唱神的故事和祖先的故事,儼然便是舉行一場頌神的祭禮和道場。
每個薩滿都附著自己獨特的神靈,這些神靈因不同的際遇和緣分成為薩滿供奉的神靈,成為一個薩滿的過程也有著傳奇色彩,有點類似“轉(zhuǎn)世靈童”,但要比“靈童轉(zhuǎn)世”多了一些殘酷,神選的薩滿通常都有痛苦的經(jīng)歷,不但肉體痛苦,而且常常伴隨著精神的痛苦。許多人不愿承擔薩滿的使命,不愿供奉上一代薩滿的神靈,但他們擺脫不了成為一個薩滿的命運。
成為一個薩滿,不但要承受精神上的痛苦,更要承擔未知的命運。史實證明,他們最終還會被拋棄。蒙古人得了江山后信奉了“黃教”,滿族人入主中原后同樣信奉了佛教。統(tǒng)治者屠殺薩滿的場面神秘慘烈,讓人唏噓而無法釋懷。那些家族神偶被投進大火,薩滿轉(zhuǎn)入地下,漸漸式微,失魂落魄。在清代的乾隆朝,皇家對家祭有了詳細的規(guī)范,這意味著只能信奉皇家的祖先。中國北方薩滿的命運最后定格,許多神靈被剝奪了神位,雪神消失了,風神消失了,愛神消失了,眾多神靈離開了薩滿虛弱的肉身,那些貧弱的薩滿成為了“大神”、“二神”,他們的神只剩下“老虎神”和幾個不多的神靈,而惡靈的面目也漸漸清晰,它們分別是騷臭的黃鼠狼、俗稱長蟲的蛇,還有游蕩在墳塋地和鬼火相伴的狐貍。最后,這三種動物成了“黃仙、長仙和胡仙”,這是另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民間
鐘紅明:我覺得,所謂大時代,從來都不是只有一個面向,它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到今天“薩滿”可能已經(jīng)從現(xiàn)代人的生活里消失了,但若是重返百年前的東北,它可能就是一個久遠但最貼切的幽徑,帶領(lǐng)我們打開一扇透視百年東北歷史的窗子。選擇了這個視角,也就表明了小說背后評判和梳理的目光、價值觀,恐怕不是主流的那種歷史敘事,而是充滿民間精神和世俗的色彩,也充滿個人的思考。
劉慶:現(xiàn)在的東北民間,甚至薩滿這個詞也逐漸消失。人們熟知的是跳大神,是降神和治病的迷信儀式。前面說過,薩滿不但有自身駕馭的法術(shù),還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系統(tǒng),而歷史又是“已知的”,以薩滿的異能,他對社會的沖突和荒謬能夠感知而且洞悉,這樣,薩滿的“唇典”和社會的“唇典”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照和意義就都有了。就像薩滿所說的那樣,那些神便是薩滿的哲學,而神歌便是薩滿的詩篇。神歌也是薩滿和神靈溝通的咒語,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將社會現(xiàn)實納入“唇典”的范圍里。而神靈和神明視角的出現(xiàn),新的敘事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換一個視角看人生,就多了一些神性、理性、血性和詩性,多了一些悲憫和憂傷。
鐘紅明:《唇典》里,薩滿是智慧和能量的象征,薩滿法力不同,解決的問題有側(cè)重大小,百姓遇到煩憂病患等等,首先找到薩滿。滿斗的師父,“李良薩滿正是薩滿中的薩滿,他是我們河谷的驕傲。”可我想,法力自然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具有法力的薩滿,同時被賦予了保護人們平安的一顆慈悲之心,一種拯救眾生的責任。民間社會的這種存在,是儀式感,是某種“信仰”,更是一種自然的和諧。但后來,失衡了。
劉慶:由于特定的生存環(huán)境,相當長的歷史中,薩滿在人們的生活中擔當著特別的角色,是人與自然打通關(guān)系的紐帶,為人提供靈魂上的指引與精神的撫慰,他們是神秘的,也是有血性的、溫厚的。我在小說中寫到了盜火女神拖亞哈拉大神的形象,為了給人間盜取火種,美女其其旦將神火含在口里,最后被燒成“虎目、虎耳、豹頭、豹須、獾身、鷹爪、猞猁尾”但她仍保持著一顆人心,“她四爪踏火云,巨口噴烈焰,驅(qū)冰雪,逐寒霜,馳如電閃,光照群山,為大地和人類送來了火種,招來春天”,這和漢文化中龍的形象何其相似?尤其是這個神靈還有著一顆“人心”,這就多了更多的象征。東北人身處寒冷之處,對火的渴望成就了這一極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犧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過薩滿的演繹穿透著人心。
火車
小火車
鐘紅明:1910年前后,西方的文明與科技,正在打破堅冰,首先進入人們視野的就是各種新奇玩藝兒,在《唇典》的開端,我們看到了小火車冒著白汽,來到了白瓦鎮(zhèn)。更早來到的還有“柴油發(fā)電機”。“小火車”好像在東北是一種日常的存在,比如《林海雪原》講到夾皮溝的小火車,獵戶們帶上獵獲的皮毛去牡丹江換錢過年。除了現(xiàn)實存在的因素外,你有意賦予它一種象征意義嗎?還有放“西洋景兒”,即萌芽時期的電影片段等。這在那時的上?赡芤膊畈欢啵瑯I(yè)的起步就從錄下并播放的《洋人大笑》開始。為什么這樣拉開《唇典》的序幕?這種“現(xiàn)代性”對你筆下人們的生活實質(zhì)上的影響是什么?小說中寫到郎烏春早有感覺:“他知道這個世界有什么變化正在發(fā)生著,那是和庫雅拉河谷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他有一種想出去見識一下的沖動。”當你書寫這些細節(jié)時,是想象的,還是也去尋找依據(jù)?
劉慶:1895年,法國的無聲影片《火車進站》首次放映,這一天是人類電影的誕生日。人類可以用影像記錄世界和演繹人生。這意味著人類有了另一只眼睛看世界和看自己。八年之后,中國人拍出了自己的電影,名字叫《洞房花燭》和《難夫難妻》,從這件事上你也可看出民族化和現(xiàn)代性上的差異。火車還打破了人類的地理界限,火車的轟隆聲和大風一起刮進庫雅拉河谷,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我還寫到了電燈和汽車,這些都對當時的人們的心里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
真實--虛構(gòu)
鐘紅明:我想知道,在你的小說里,真實的歷史事件如何進入虛構(gòu)的文本。你的長篇《風過白榆》,人們講述記憶中的時間,往往和某個事件聯(lián)系,比如說長榆錢的那年,長篇《長勢喜人》也無一例外描述了那些典型的社會事件,“文革”,“文革”結(jié)束,君子蘭熱,等等!洞降洹纷匀灰裁摬婚_東北那些重大的歷史事件,比如“九一八”……你有時不標明具體年月日,不采用“標準”說法,我們需要調(diào)動熟悉的歷史知識來推測,是有意這么做的嗎?在虛構(gòu)的小說文本中,你如何處理你的人物與那些真實歷史事件的關(guān)聯(lián)?
劉慶:《風過白榆》和《長勢喜人》都需要時間的對應,但《唇典》不用,講故事的是一個薩滿,現(xiàn)實中的人需要有年代與時間,格式化和標記自己的人生,但神明不需要。神靈沒有時間概念,神靈超越了時間。
東北的悲喜
鐘紅明:中國在近代,有多個區(qū)域曾經(jīng)遭遇到各種入侵和實際控制,因而政治格局紛繁復雜,可是,數(shù)度政治變局之下,百姓的生活真相是如何的?在《唇典》的開頭,寫到了熱鬧的燈官節(jié),郞烏春當選為燈官老爺,一介青年,可以短暫地擁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威”,可是,偏偏這個榮耀時刻被瞬間打破了。胡子(土匪)洗劫了白瓦鎮(zhèn)……槍桿子和強權(quán)代表著力量,而對于局部統(tǒng)治權(quán)更迭,百姓其實很被動,只能忍耐著生存。這幾乎是《唇典》里所描繪的東北的社會常態(tài)吧?
劉慶:中國東北的近代史是場景轉(zhuǎn)換最快的一幕幕悲喜大戲。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東北作家蕭紅、蕭軍在中國文壇上的崛起,可以說是東北人的心靈史和現(xiàn)代中國心靈史的第一次接軌。他們的作品之所以產(chǎn)生轟動,就是因為東北最早成為淪陷區(qū),他們的家國之痛比其他地方的作家要更早、更強烈,也更深刻。
由于多種原因,東北的許多歷史沒有被正視和書寫。大的歷史格局和多方角逐,歷史的轉(zhuǎn)換鋪陳中不屈的存在,神明的力量從日常生活中的進進出出,每一段歷史都深刻地塑造和影響了東北人的性格與文化,以此為背景講述東北人的心靈史,才會讓我們更知道來處與去處。
救贖
鐘紅明:在我看來,小說中大薩滿李良,代表著悲憫和救贖。棺材鋪美麗的大小姐柳枝,在燈官節(jié)的那場大火中被玷污,李良薩滿前來驅(qū)除邪祟,他唱起如泣如訴的神歌,打消她輕生的念頭。他說:“我們應該對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傷害,和傷害我們的人。時間是這世上唯一的良藥,歲月更迭是唯一的藥方……你不必為河床的骯臟負責,因為,你沒有選擇。你能選擇的只有承受和承擔,承受你不想也會來的一切,承擔你必須承擔的責任。”李良薩滿告訴鄉(xiāng)人,作惡的是一只淫蕩的公雞……在許多個絕望的時刻,大薩滿李良及時施以援手,善解人意,洞悉人世和靈界所有悲傷的他,才是這部小說的主角——“我”,滿斗——的精神之父。在一個失去信仰的時代,這種悲憫和救贖,我覺得滲入了小說對萬事萬物的觀照。
劉慶:是啊,李良洞悉一切,他要拯救柳枝,喚醒她迷失的愛。悲憫是摒棄狹隘的道德判斷之后的大愛,只有無私的大愛才是唯一的救贖之路。在李良薩滿那里,就是一條呼喚和指引的鈴鼓之路。
母親
鐘紅明:你曾經(jīng)說過:母親在子女的心目中是最神圣和清白的!堕L勢喜人》里,李頌國人生開始之初,植根之處,就是絕望的,他的殘疾是雙重的,因為身體殘疾,還因為有一個“破鞋”母親。而《唇典》里的滿斗的額娘滿枝,卻是為了兒子可以豁出一切包括自己生命的母親。被玷污的柳枝帶著良田作陪嫁,嫁給郎烏春,但郎烏春目睹過大火之夜的真相,忍受不了內(nèi)心的屈辱,“他這會兒才知道,接受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新娘多么艱難,即使搶在他前面玷污姑娘清白的是一只該死的公雞。”他離開家投入戎馬生涯,一生從此改變。滿斗母子被送往偏僻的馬滴達。兩年后,送來了一個郞烏春與別人生下的女兒讓滿枝撫養(yǎng)。當滿斗被土匪綁票上山,郞烏春無動于衷,滿枝不顧一切,為了兒子接受“組織”的指派,完成各種不可能的任務。當郞烏春病得奄奄一息被送回滿枝身邊時,她悉心照料……通過滿枝,你試圖表達的是怎樣的女性形象?
劉慶:《長勢喜人》是從一個真實的故事開始的,在“文革”中有兩派紅衛(wèi)兵組織互相攻擊,其中一派中的一個女孩脫掉了褲子,在屁股上涂了紅藥水招搖過市,說是對方打的。這個故事把我擊中了,我無法想象政治的狂熱過后,這個女孩將怎樣面對自己的人生,如果她有了孩子——在《唇典》里面,柳枝是一個被污辱的母親,她在生活中要面對的困難和屈辱不知比郎烏春要大上多少倍。她生活在一個保守的庫雅拉滿族的村落里,未婚懷孕,對她的后果非常嚴重,她將面臨無法出嫁的命運,甚至只能一死了之。但她為了一條無辜的新生命,接受了命運給她的風險和使命,她要生下一個未來的薩滿。她的未婚夫娶了她,卻無法接受現(xiàn)實,她被迫遠離村莊去誕下孩兒。生下兒子以后,她還要承受更多的意外和不幸。
原型
鐘紅明:郞烏春的軍旅生涯,很多時間是不斷漂移的,搖擺的,他被各種組織和隊伍拉攏,今天這支隊伍,過幾天可能就到了敵方。這種不斷更迭的“城頭變幻大王旗”,是否就是你對那個時代東北政治和軍事格局的總體認識?1931年“九·一八事變”一直到1945年日軍投降,這十四年是《唇典》里濃墨重彩描述的歲月,郎烏春先是受命不得抵抗:“絕不能讓電話線斷掉,等待上峰的指令,不得擅自行動,這是郎烏春能發(fā)出的唯一的命令。隊伍里彌漫著絕望不安的情緒。”民眾的抗日情緒風起云涌的時候,“彈壓地面的軍隊很快出現(xiàn)在街頭,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第一個人就是郎烏春。他現(xiàn)在是滿洲國第二軍管區(qū)白瓦分區(qū)的團長。”抗戰(zhàn)初期,郎烏春的態(tài)度也游移不定,“郎烏春清剿救國軍一部時故意開口子,放走陷入絕境的抗日軍三連一百多號人。”過些天,“郎團在日本人的鐵甲軍的保護下,向守在火車站的抗日軍發(fā)起反攻。”但后來郎烏春還是堅定了抗日意志,成為東北抗聯(lián)中的一位驍勇的師長。后來,為了身邊僅剩的戰(zhàn)友,他投降了,“‘我宣布,’郎師長艱難地說,‘戰(zhàn)爭結(jié)束啦。’催淚彈爆炸了,淚水沖破絕望的堤壩,三師最后的幾名戰(zhàn)士放聲大哭。”那一刻起,作為戰(zhàn)士的郎烏春雖生猶死,被釘在恥辱柱上,雖然他最后舍生取義。這一變節(jié),會影響你對郞烏春的評判嗎?為什么這么安排?這個人物有原型嗎?
劉慶:郎烏春的原型不止一個,但探討原型不能解決問題。我要解決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受難,這就像刀刃的兩面,哪一面都會迸濺鮮血。就像烙鐵的兩面,那種看不見通紅的高溫一樣能夠熨平傷口。但這種切割和愈合的代價是巨大的,會留下永遠的傷痛和疤痕。郎烏春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來完成從肉體到精神的新的受難,愛和疼痛,英雄和狗熊,他的內(nèi)心迸濺出更多的鮮血,他要完成另一種抗爭,做更多的準備,需要更多的愛來濕潤封閉靈魂的堅冰,以接受命運的審判,完成精神的再生。精神上的反思會重新激發(fā)生命的力量,還有肉體的本能,他要感受肉體的傷痛,還要接受靈魂的痛觸。要么他被這種疼痛湮沒,要么重新超拔。還好,郎烏春是后一種。
最后的守靈人
鐘紅明:滿斗出生時賦有異稟,為滿斗接生的女薩滿韓桂香說過:“你的滿斗是一個貓眼睛男孩。他會看到的更多,別人的白天是他的白天,別人的黑夜對于他還是白天。”滿斗的夜視功能,多次讓他贏得生存機會,被愛國者看重,也被各種利用,包括他的名義上的父親郞烏春。小說中同時還為他的這種特殊能力,賦予了一種幾乎是詩意的用途:他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境,透視未來:“我身上的陰氣太重了,半年以后,噩夢再次出現(xiàn),我又能看見別人的夢境。我看見了我額娘的夢,她的夢里,郎烏春再一次出現(xiàn)了,他穿著一身整齊的軍裝,腰下一口佩劍,劍把上拴著長長的紅穗子。郎烏春不理額娘,額娘看著他的背影,哭得十分傷心。”《唇典》封面上寫道:他用一生拒絕成為一個薩滿。如同一根最疼的神經(jīng),脫離薩滿軌道的滿斗,你讓他成為最后的守靈人?
劉慶:滿斗的身份決定了他看現(xiàn)實有時候和別人一樣,有時候不一樣。有時候神靈和滿斗在一起,有時候不在一起,薩滿的理解不是社會和歷史的理解,薩滿的眼里沒有年代,只有現(xiàn)實的變形和恒常的幻相。他的現(xiàn)實和社會、歷史中的現(xiàn)實不一樣。讓敘述者、讀者和神的眼睛合一,就像用鑰匙打開了生活的另一扇門。神明難受時就走了,好過時又回來了,和滿斗時分時合。薩滿的“唇典”是一個神的語言,他看,他想,他說,他是神靈中的一個神靈。合時是滿斗,分開是神明。他不從社會歷史上去理解人生,他沒有善惡。沒有善惡和道德判斷,就有了更大的悲憫。
錯位
鐘紅明:下面我們說一下感情的錯位。在很多小說里,生活方式是如此的單調(diào)日常,只有愛情和欲念才自由活躍。在你的小說《唇典》里,寫到了各種情感,充滿戲劇性,也充滿意外事件的破壞力,沒有一種情感是互相對應的,都是受到限制的甚至無法實現(xiàn)的情感。少年滿斗,在集市的馬戲團表演中看到了“住在花瓶里”的姑娘蘇念,一聲輕輕的嘆息,蘇念當作玩笑般讓救救她的請求,就讓滿斗離家遠征,追隨而去。而這種刻骨銘心的愛慕,終其一生。后來滿斗與花瓶姑娘蘇念重逢,但蘇念卻是山上大爺喜歡的女人。山上大爺正是王良,滿斗的生物學父親。“父子”成為情敵。等到他和蘇念兩人真的相愛,卻必須分離……小說里寫到其他的情感,柳枝與郞烏春,郞烏春與韓淑英,滿斗在“文革”中背負的強奸罪名……情感總在錯位。
劉慶:最初設計情節(jié)的時候,我沒想這么寫,這不是我的刻意安排。在一定的篇幅之后,小說里的人物就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存邏輯,如果王良沒有喜歡蘇念,你就無法解釋滿斗和花瓶姑娘在王良寨的境遇,未來就會發(fā)生變化。這是另一個“俄底浦斯”的故事,我所慶幸的是,滿斗和王良并沒有直接的感情沖突,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情感時空里。他們彼此并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柳枝和郎烏春最后實現(xiàn)了和解,郎烏春和韓淑英也是一樣,只不過他們和解的方式不同。柳枝和郎烏春的關(guān)系是屈辱的起點,他們的和解也打開了未來之門,這是愛被喚醒的結(jié)果。還好,他們不但把這種情感的拯救交給薩滿,還交給了時間和命運。大到家國命運,小到個人在時光和命運中的波折,最后只能相依為命。郎烏春的人生困境是為了尋找“那只公雞”,后來他想清楚了,柳枝是無辜的,他自然想到自己的“無辜”。而在早年,他認為柳枝和“公雞”一樣害了他的人生。這就讓郎烏春自己有了一個邏輯,為什么他如此執(zhí)著,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性格,他一直在找的那只公雞就是他的命運。他內(nèi)心還有一只“公雞”,那是一個出人頭地的愿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擺脫掉屈辱。
東北土匪老照片
視角
鐘紅明:《唇典》有個主敘述人“我”,他就是滿斗,你經(jīng)常交替使用受限制的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和全知的第三人稱“滿斗”來敘述,一般作家可能會處理成一個小章節(jié)一種視角,一個小章節(jié)換一個視角,但你不是這樣,變換視角距離很近,甚至是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間就產(chǎn)生轉(zhuǎn)換,讀了一會兒就習慣了,我覺得這樣的敘述非常有意思,就仿佛讀者也自帶著向內(nèi)和向外的目光,同時觀照世界。你的構(gòu)想是什么?帶來一種敘述的自由嗎?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采用這樣的敘述方式嗎?
劉慶:《唇典》是采取老年滿斗薩滿自述的方式,他有講故事的本領(lǐng),他的故事是“神龕上的故事”,他的故事有著神明和現(xiàn)實的雙重視角和力量。他還要講出自己的感受和表現(xiàn),講到表現(xiàn)的時候,他就實現(xiàn)了第三只眼,也就是“貓眼”的轉(zhuǎn)換,要知道,滿斗是一個“天生的神選薩滿”,他有著無人能比的敘述能力,他的感受異于常人,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他的感覺也同樣可以異于常人。這樣,你寫的時候就可以調(diào)動多種視角。
父輩
鐘紅明:在《長勢喜人》里,和李頌國的母親來往的父輩有兩位,馬樹亭,這位老勞模因為腿疾而打了半輩子光棍,君子蘭熱中富了,最后在一場大火中自焚。而另外一位父輩,曲建國是一個醫(yī)學院的高材生,是一個“有知識的”的畸零者,但我們看不到這位知識者的獨立人格和人文精神,他最終成了一個沉迷于發(fā)明所謂“偉人生命遙感儀”的現(xiàn)代巫師。在長篇《唇典》里,滿斗的生物學父親,是那位電燈工程師,他在大火中奸污了美麗的女孩滿枝……知識者不僅沒有啟蒙民眾于蒙昧,反而加倍墮落。這是否表明,從“五四”開始的啟蒙進程,從普通老百姓的現(xiàn)實來看,是中斷了,缺席了?
劉慶: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沒有貶損知識分子的想法,只是對他們有更高的期待,知識分子應該在歷史的進程中扮演更剛健一點的角色。
宏大敘事?
鐘紅明:有評論以“史詩性”和“宏大敘事”來概括《唇典》,我不想去追究這兩個詞語所代表的內(nèi)涵和外延,卻覺得,你隱含在作品背后的價值觀,和主流歷史敘事并不同流。這種不同,不是宣言,而是滲透進人物與事件的價值觀,并非以正面挑戰(zhàn)的形式,而是對慣常的圖景做了另外的表現(xiàn)。我感興趣的恰恰是這另外的表達,也許揭示出來的,就是真相。有價值的“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往往也是對通常所謂“歷史進程”的否認,對所謂大寫的歷史的否認。作家以一種個人化的視角,進行重新的思考,就如史鐵生曾經(jīng)說,“從個人出發(fā)去追問普遍的人類困境。”
劉慶:人類已經(jīng)有那么多書了,那么多故事,為什么還要多你的一本?為什么寫這個故事?這個故事的意義何在?你的創(chuàng)作會有哪些超越和獨到之處?這些是一個作家應該想的。你要思考意義,思考節(jié)奏,思考控制,思考故事結(jié)構(gòu)。讀者真正需要的是蕩開一槳,劃破沉悶,享受水波不斷散開的漣漪,就像一個歌者,一個不需要前奏的地方,惟有開口便唱,方能石破天驚。至于是不是具有“史詩性”,那要看造化。但有一種追求是我崇尚的,那就是追求的境界不但要有天地間的奔放和遼闊,還要有行吟詩人的從容、優(yōu)雅和感傷,你要用想象和張力完成貼近人心的贊詞和頌歌,幸運的是我找到了薩滿這個視角,要知道他們天生就有講故事的使命。
傳奇與魔幻
鐘紅明:我覺得你的小說,一直都偏向“傳奇”色彩。人物是不一般的人物,就這部小說來說,大薩滿李良,又叫死人薩滿,滿斗的師父,領(lǐng)著滿斗第一次出門,就是給滿洲國的皇帝作法。你如何建構(gòu)傳奇性與真實感之間的關(guān)系?
劉慶:文學作品是作家和創(chuàng)作者本人理解的歷史,歷史本身有著神秘性和偶然性,甚至傳奇性。你怎么能想象1945年就被槍斃的日本特務川島芳子,多少年后會被發(fā)現(xiàn)一直隱藏在長春的郊區(qū)?報紙報道過這個新聞。最近阿根廷一個自稱已128歲的老人站出來說自己就是希特勒本人?還要寫自己的回憶錄。那么李良薩滿給傀儡皇帝溥儀作法也可能發(fā)生。而《唇典》就是一個“神奇的自述”,我一直想處理好“傳奇”和故事的關(guān)系,傳奇和神奇有著嚴格的分野。神奇可以是“真實”的,傳奇卻更多“巧合”和刻意,倒不一定是“真實”的。一部作品在創(chuàng)作中完成了作家所認同的“文學真實”已經(jīng)足夠。
鐘紅明:《風過白榆》《長勢喜人》《唇典》,其實都有一種魔幻的色彩!洞降洹窂氖录脑O計,到敘述語言,都有著靈異色彩。這是自覺追求的一種藝術(shù)手法,還是和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有關(guān)?
劉慶:如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說法可以成立,那么人活在世上就完全是物質(zhì)化的,心靈的感受就失去了意義,日常生活的神圣性將蕩然無存。但在一些特定的時刻,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神圣性,能主動地接受“神靈”的信息。神明加入日常生活,包括《唇典》在內(nèi),我一直試圖將可靠的“神性”從日常生活中凸顯和雕塑出來。
畸形
鐘紅明:你在《風過白榆》里寫到三個小腦袋人,《長勢喜人》里寫到畸形的李頌國,《唇典》里滿斗一生里最忠實的朋友是一群游蕩的小鬼。為什么?
劉慶:《風過白榆》里的小腦袋人是真實的存在,我記得十幾歲的時候,我父親帶我去縣城朝陽鎮(zhèn),他讓我在一個湖邊看著牛車,那個湖正對著一條中心市場的胡同,忽然有三個小腦袋人先后從胡同里走出來,他們是三兄弟。那天,湖邊的蒲草和水蔥上紛飛著蝴蝶和蜻蜓,太陽光很足,那種驚奇和恐慌從此進入了記憶!堕L勢喜人》里的李頌國的小兒麻痹也一樣,那時候打一針可能產(chǎn)生那么大的后遺癥,足以讓一個孩子陷入恐慌,這是一種時代留存的記憶。
死亡
鐘紅明:《長勢喜人》里,是人一個個毫無尊嚴地死去,瘋狂恐懼失去自我,這些悲劇性的死亡,是紛亂的歷史對人性戕害的一種見證!洞降洹防,生命的幻象層層破滅,生和死頻繁發(fā)生,仿佛天空河流和大地,這樣的生存處境必然會生長出的人的精神,這是一個人一群人的,更是我們這個族群的精神氣質(zhì),于是,小說抵達到這個時代心靈世界的深處。觸及到靈魂痛處。這是文學作品的意義所在。
劉慶:鐘老師說得真好,尊嚴的確是文學的意義所在。
記憶
鐘紅明:日本戰(zhàn)敗后,你寫到那些日本人也很慘:“日本軍人運走以后,白瓦鎮(zhèn)陷入了徹底的混亂,火車站擠滿了等待撤離的日本開拓團成員,被扒光衣服的日本婦女手擋在兩腿之間,彎著腰撅著光屁股邊哭邊跑,日本僑民集中到火車站附近,進入僑俘管理機構(gòu)。”
一個時代的屬性是很難加以描述的,紛繁的故事,密密層層地剝開的內(nèi)核,縱然小,卻可能構(gòu)成了時代風向標,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人物關(guān)系里,讓我們找到不一樣的講述,那是理解時代細枝末節(jié)的毛細血管。《唇典》里也出現(xiàn)了許多大人物,但都驚鴻一瞥,面目模糊,比如“皇帝”。故事的主角不是主流人物,而是如草芥一般的非典型性人物和故事。
劉慶:在寫作的過程中,我讀了大量的史料。東北史、薩滿史,還有抗聯(lián)史,向許多專家請教過。我要盡我最大的努力去感知歷史的復雜和人性的復雜,還原歷史的真實,讓小說有“煙火氣”,還原故事的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設身處地地去想象人物的思想意志和行為。一個普通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出抉擇和做著抉擇,最后成了英雄,在歷史的煙云中發(fā)現(xiàn)人性的光輝,才是最有感染力的。
鐘紅明:對這部小說來說,構(gòu)筑它的材料——情節(jié)和語言尤其是在細節(jié),風俗民情上面,甚至街道,小人物,如何勾勒這些可能你完全不會親歷的細節(jié)?王安憶說過,小說是以和日常生活極其相似的面目表現(xiàn)出來的另外一種日常生活,這種日常生活肯定和我們真實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不同,首先它是理想化精神化的,還有是比較戲劇化的,但他們的面目與日常生活非常相似,人的審美一定要有橋梁,就是和日常生活相似。你怎么看?
劉慶:比如薩滿的神奇,一個專家告訴我,他說,如果親人的相貌可以遺傳,那么,親人之間的記憶也可以遺傳。是啊,怎么不可能呢?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一個細節(jié),如果它有足夠的概括力,就會融入一個時代和一個世界的記憶。人是最擅長遺忘的,但是我們之中很少有人去追問:我們?yōu)槭裁磿z忘?是什么樣的力量在使我們?nèi)绱溯p易而毫無警覺地遺忘?回望來路,父輩的,包括我們自己的生存都正在成為過去,那些年代的氣息,肌理,血脈和土壤,銘刻于心的思考,正是文學作品帶給我們的。泛東北亞文化有著極強的自我更新和修復能力,只有尋找到神性的法則,從文化層面努力,切入中國精神,為中國精神重現(xiàn)找到了出口。復蘇東北自然和人文的風貌,用回到原初的狀態(tài)和強有力的故事將歷史與現(xiàn)實穿在一起。
東北的樹
靈魂樹
鐘紅明:我很喜歡滿斗種植“靈魂樹”這個章節(jié)。一次,滿斗在一棵“走樹”旁邊睡著了,睡夢中見到了自己的師父——李良薩滿。醒來后,滿斗把這棵“走樹”叫做“李良樹”。以后,不同的樹種,一棵棵種下,在滿斗心中,他們就是親人,“柳枝樹”、“阿瑪樹”、“蘇念樹”……他悉心照顧著靈魂樹,和逝去的他們相聚,對話。他自己的靈魂由此獲得撫慰和寧靜。但這樣的平靜被打破了,茂密的樹終于被“賊”惦記上了,盜走了,年老的滿斗處理了一切,踏上尋找靈魂樹的不歸路。我覺得很難一言以蔽之,卻感受到豐富的寓言意味。靈魂,輸給了金錢欲望,這樣的安排,靈感如何到來?
劉慶: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似乎迷失了,我一直想不好結(jié)尾。有一天,我在一個在建的地產(chǎn)項目和一位朋友聊天,他是那個項目的總經(jīng)理。談話當中,他指著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木告訴我,你眼前的這棵樹是從長白山里挖來的。那棵大樹靜默不動,我卻心里一蹦,那一刻,我五味雜陳,樹木離開了它的生長地,被種植在喧囂的城市,成為城里人生活的點綴。那些被強行移植的樹木會感覺到疼痛嗎?還有那些撕裂和懵懂。也許那些靈魂的覺醒和幻滅同時到來了,靈魂、神明和現(xiàn)實瞬間凝固在一起,頭頂?shù)脑撇室呀?jīng)變成了歷史的煙云,一束光打在我的臉上,命運神奇地打通了時空的屏障,我接收到了靈感的頻道和密碼。過去就是今天,神明和愛原來一直與我們同在,無論是敬畏還是疏離,無論懷念還是迷茫,神明和愛從未背離,從未離開過我們。那一刻,我心懷感激,我知道,《唇典》可以寫完了。
鐘紅明:長篇小說的長度,并不必然代表具有史詩品性。小說的時間跨度之長,也并不必然代表小說的厚度和深刻,以及生存的全景式展現(xiàn)和人物長廊的豐富。《唇典》也被人說成百年薩滿精神圖譜。你一直寫到了所謂開發(fā)的時期,上個世紀末。也許我們所經(jīng)歷的時代和歲月非常動蕩,在這樣的動蕩中,能不能讓時間和空間靜止下來,讓我們注意到其中留存的價值?這其實是困難的。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實重建和修復了我們的記憶,從這個意義上說,《唇典》并非停止在這個小說的故事里,而是在以文學的方式重新過濾和書寫歷史的過程中,那些小人物和傳奇的薩滿,也許過段時間會進入到公共史的視野。在寫作過程里,最讓你感覺困難的是什么?讓你不能放棄的又是什么?而你理想的讀者又是什么?
劉慶:《唇典》從開始構(gòu)思到動筆是五年的時間,寫作又用了十年的時間,我從未想過我會用十多年的時間去完成一部作品。我在都市報做總編,管了十多年的廣告和經(jīng)營,工作真的很緊張。我集中寫作的時間在五一和十一的假期,每到長假,妻子就帶著兒子選一個地方去旅行,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投入寫作?墒菍⑶懊鎸懙墓适伦x一遍就要占用大量的時間,隨著篇幅的增大,閱讀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的寫作變成了手壓井的模式,你得先將水倒進去,才能讓創(chuàng)作復蘇。
一部小說就像一個人,故事是身體,故事線索就像四肢,故事的豐富性就像血脈,故事的時間跨度是這部書的年齡,而小說的思想和內(nèi)涵就像一個人的靈魂。情感是靈魂的語言,故事的緊湊和緊張仿佛身體的感覺。藝術(shù)是靈魂的游戲,精神是肉體和靈魂的觸點。
許多朋友看過我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說,無法想象我怎么能寫成一部數(shù)十萬字的書。是啊,除了熱愛和堅持,還有什么理由呢?文明撒下了許多幸運和智慧的種子,有許多種子被風吹到了河和海里,有的落在了沙石地上,茂盛地開放的種子是最幸運的。我希望《唇典》是幸運的那一粒種子,能夠種進人心,茁壯成長。我說過,一部書就像一個人,《唇典》的寫作不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十幾年,而是持續(xù)了十多年的寫作,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我感謝所有鼓勵過我和幫助過我的朋友和老師們,大家的祝福和友誼我已經(jīng)裝進《唇典》的行囊,將成為《唇典》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動力。我知道,《唇典》走出我的書房就不再屬于我,他將獨立面對讀者,獨自面對時間,獨自接受喜悅和評判。
劉慶
劉慶,1968年生于吉林省輝南縣,1990年畢業(yè)于吉林財貿(mào)學院,現(xiàn)為《華商晨報》社執(zhí)行社長、總編輯,沈陽師范大學駐校作家。1990年在《作家》雜志發(fā)表小說處女作。1997年1期《收獲》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風過白榆》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01年在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冰血》。2003年《收獲》雜志4期刊發(fā)長篇小說《長勢喜人》,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并入選中國小說學會評定的2004中國長篇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唇典》刊發(fā)于2017《收獲》長篇專號(春卷),全書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有中短篇小說集《信使》,《宋王》等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發(fā)表于《作家》、《大家》、《鐘山》等多家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