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昨天是史鐵生的生日。每次說起他,大家會有感于史鐵生的人生遭遇,并試圖在他身上獲得可以擺脫“喪”的正能量。有時史鐵生被標簽化了,人們知道他是殘疾人,是病人。連史鐵生自己都說,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但他真正讓我們懷念的就是他有力量的文字。
關(guān)于生死,他坦然,“死是一件無法急著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能完全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原本有人說,一次告別,天上會有顆星又熄滅。但他說,人死了,就變成一顆星星,給走夜道兒的人照個亮。聽他這么一講,告別也沒有多可怕了。
史鐵生在人生的后半段寫了很多關(guān)于宗教、信仰、生死的體悟,有人看不懂,有人卻看得淚流滿面。面對公眾,他說些“大道理”;面對朋友家人,他是個有情欲的普通人,雖然生著病,做著透析,但在往來書信里,會輕輕說些愛情的務實和浪漫,“愛情,有的只是實實在在的日子”,“在我看來,愛情大于性的,主要是兩點: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離中的相互敞開。”
以下內(nèi)容來自《史鐵生全集》,今日,在難得披露的書信中,來聽史鐵生“談情說愛”。
1980年代初中期,史鐵生在雍和宮的家里
1
(李健鳴:友人,相識于90年代初。德語教師,翻譯,編劇,現(xiàn)居上海。)
給李健鳴:
您好!
我正讀劉小楓的一篇文章,談卡夫卡的,《一片秋天枯葉上的濕潤經(jīng)脈》。其中有這樣一段:“這種受苦是私人形而上學意義上的,不是現(xiàn)世社會意義上的,所以根本不干正義的事。為這私人的受苦尋求社會或人類的正義,不僅荒唐,而且會制造出更多的惡。”
我想,這就是寫作永遠可以生存的根據(jù)。人的苦難,很多或者根本,是與生俱來的,并沒有現(xiàn)實的敵人。比如殘、病,甚至無冤可鳴,這類不幸無法導致恨,無法找到報復或聲討的對象。
早年這讓我感到荒唐透頂,后來慢慢明白,這正是上帝的啟示:無緣無故地受苦,才是人的根本處境。這處境不是依靠革命、科學以及任何功法可以改變的,而是必然逼迫著你向神秘去尋求解釋,向墻壁尋求問答,向無窮的過程尋求救助。這并不是說可以不關(guān)心社會正義,而是說,人的處境遠遠大于社會,正如存在主義所說:人是被拋到世界上來的。人的由來,注定了人生是一場“贖罪游戲”。
最近我總想起《去年在馬里昂巴》,那真是獨一無二的神來之筆。
人是步入歧途了,生來就像是走錯了地方。這地方怎么一切都好像中了魔法?狂熱的叫賣聲中,進行的是一場騙術(shù)比賽,人們的快意多半系于騙術(shù)的勝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竟是千姿百態(tài)的木偶)中走,定一定神,隱隱地甚至可以聽見魔法師的竊笑。
我想起《去年在馬里昂巴》,正像劇中人想起(和希望別人也想起)去年在馬里昂巴那樣,仿佛是想起了一個亙古的神約。這神約無法證實,這神約存在于你不斷地想起它,不斷地魂牽夢縈。但是中了魔法的人有幾個還能再相信那神約呢?
“馬里昂巴”與“戈多”大有關(guān)聯(lián),前者是神約是希望,后者是魔法是絕境。
我經(jīng)常覺得,我與文學并不相干,我只是寫作(有時甚至不能寫,只是想)。我不知道寫作可以歸到怎樣的“學”里去。寫作就像自語,就像冥思、夢想、祈禱、懺悔……是人的現(xiàn)實之外的一份自由和期盼,是面對根本性苦難的必要練習。寫作不是能學來的(不像文學),并無任何學理可循。
數(shù)學二字順理成章,文學二字常讓我莫名其妙,除非它僅僅指理論。還是昆德拉說得對:任何生活都比你想象得復雜(大意)。理論是要走向簡單,寫作是走進復雜。
當然,寫作與寫作不同,有些只是為了賣,有些主要是為了寫。就像說書瞎子,嘴里說著的一部是為了衣食,心里如果還有一部,就未必是大家都能聽懂的。
我曾經(jīng)寫過: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是一個定數(shù),人與人的差別卻是無窮大。所以,人與人的交往多半膚淺;蛘哒f,只有在比較膚淺的層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進復雜,人與人就是相互的迷宮。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處境,所以巴別塔總是不能通到天堂。
2006年史鐵生在家中
現(xiàn)在的媒體是為了求取大眾的快慰,能指望它什么?
性和愛,真是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密碼,任何事情中都有它們的作為:一種是走向簡單的快慰,一種是走向復雜的困苦。難怪流行著的對愛情的看法是:真累。大凡魔法(比如吸毒,比如電子游戲)必要有一份快慰做吸引,而神約,本來是困苦中的跋涉。
造罪的其實是上帝。他把一個渾然的消息分割進億萬個肉體,和億萬種殘缺的境況,寂寞的宇宙于是有了熱火朝天的“人間戲劇”。但是在戲劇的后面(在后臺,在散了戲回家的路上,在角色放棄了角色的時候)才有真相。我懷疑上帝更想看的也許是深夜的“戲劇”——夢境中的期盼。
深夜是另一個世界,那時地球的這一面彌漫著與白天完全不同的消息,那是角色們卸裝之后的心情,那時候如果魔法中得不深,他們可能就會想起類似“馬里昂巴”那樣的地方,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是那渾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于分割,分割之后的隔離。
肉體是一個囚籠,是一種符咒,是一份殘缺,細想一切困苦都是由于它,但后果卻要由精神去擔負。那大約就是上帝的意圖——錘煉精神。就像是漂流黃河,人生即是漂流,在漂流中體會上帝的意圖。
愛,就是重新走向那渾然消息的愿望,所以要溝通,所以要敞開。那是惟一符合上帝期待的行動吧,是上帝想看到的成果。
還有死。怕死真是人類最愚蠢的一種品質(zhì)。不過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對自由的擔心吧,畢竟是一種新的處境。
病得厲害的時候,我寫了一首小詩(自以為詩):
最后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在夢里我聽見/ 靈魂像一只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 眺望即是回想
誰說我沒有死過?/ 在出生以前/ 太陽已無數(shù)次起落/ 無限的光陰,被無限的虛無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卷土重來
午后,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 往日已歸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至于這個烏煙瘴氣的“現(xiàn)代”和“城市”,我真有點相信氣功師們的說法,是末世的征兆。不可遏制的貪婪,對于一個有限的地球,遲早是滅頂之災。只是不知道,人們能否及時地從那魔法中跳出來?
您的通信建議非常好,可以隨意地聊,不拘規(guī)則。確實有很多念頭,只是現(xiàn)在總是疲勞,有時候就不往下想了。隨意地聊聊和聽聽,可以刺激日趨麻木的思想。只是您別嫌慢,我筆下從來就慢,現(xiàn)在借著透析就更慢。
問候錢老師。(錢老師:錢瑜。新華社譯審,攝影家。)
祝好!
史鐵生
1998年11月14日
2
我還是相信,愛情,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理想(夢想,心愿),并不要求它必須是現(xiàn)實。
現(xiàn)實的內(nèi)容太多,要有同樣多的智謀去應對,勢單力薄的理想因此很容易被扯碎,被埋沒,剩下的是無窮無盡的事務、消息、反應……所以就有一種瀟灑的態(tài)度流行:其實并沒有什么愛情,有的只是實實在在的日子(換句話就是:哪有什么理想?有的只是真實的生活)。但這瀟灑必定經(jīng)不住迂腐的多有一問:其實并沒有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如果說不出沒有的是什么,如何斷定它沒有呢?如果說出了沒有的是什么,什么就已經(jīng)有了。
史鐵生,1987年
愛情并非有形之物,愛情是一種心愿,它在思念中、描畫中,或者言說中存在。呼喚它,夢想它,尋找它,乃至丟失它,輕慢它,都說明它是有的,它已經(jīng)存在。只有認為性欲和婚姻就已經(jīng)是它的時候,它消失,或者根本不曾出面。
所有的理想都是這個邏輯,沒有它的根本不會說它,說它的都因為已經(jīng)有它。
我曾經(jīng)寫過: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里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么著就怎么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jīng)是恨了。
“飄飄欲仙”的感覺,在我想來,仍只在性的領(lǐng)域。性的領(lǐng)域很大,不單是性生活。說得極端些,甚至豪華汽車之于男人,良辰美景之于女人,都在性的領(lǐng)域。因為那僅僅還是喜歡的狀態(tài)。喜歡的狀態(tài)是不大可能長久的,正如荷爾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變,但心情的多變無可指責,生活本來多么曲折!因此,愛,雖然贊美激情和“飄飄欲仙”,但并不譴責或遺憾于其短暫。當激情或“飄飄欲仙”的感覺疲倦了,才見愛之要義。
在我看來,愛情大于性的,主要是兩點: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離中的相互敞開。
默然相守,病重時我尤感深刻。那時我病得幾乎沒了希望,而透析費之高昂更令人不知所措。那時的處境是,有錢(天文數(shù)字)就可以活下去,沒錢只好眼睜睜地憋死。那時希米日夜在我身邊,當然她也沒什么辦法。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只是一同默默地發(fā)愁,和一同以聽天由命來相互鼓勵。恰是這默默和一同,讓我感到了愛的遼闊和深重——愛與性之比,竟是無限與有限之比的懸殊!那大約正是因為,人生的困苦比喜歡要遼闊得多、深重得多吧。
所以,喜歡不能證明愛情(但可以證明性),困苦才能證明。這困苦是超越肉體的。肉體的困苦不可能一同,一同的必是精神,而默默,是精神一同面對困苦的證明。那便是愛,是愛情與性之比的遼闊無邊,所以令語言力不從心,所以又為語言開辟了無限領(lǐng)域。
相互敞開。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人的另一種(其實是根本的)困苦,就是這相互的隔離。要超越這隔離,只能是心魂的相互敞開,所以才有語言的不斷創(chuàng)造,或者說語言的創(chuàng)造才有了根據(jù),才有了家園,語言的創(chuàng)造才不至于是嘩眾取寵的胡拼亂湊。這樣的家園,也可以就叫作:愛情。
性,所以在愛情中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就因為那是語言,那已不僅僅是享樂,那是牽動著一切歷史(個人的,以及個人所在其中)的訴說與傾聽。
約1991年史鐵生與妻子在家中(王文瀾攝)
我曾經(jīng)寫過: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tài)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地遮蔽和極端地敞開,只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進愛的領(lǐng)地。
沒有什么比性更能體現(xiàn)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shù)家終于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盡管人生轉(zhuǎn)眼即是百年。
(摘自寫給李健鳴的信,1998年12月11日)
3
我是這樣想:在“愛的本身”后面,一定有“對愛的追求”,即一定有一種理想——或者叫夢想更合適。這理想或者夢想并不很清晰,它潛藏在心魂里而不是表明在理智中,它依靠直覺而不是邏輯,所以它如您所說是“無法事先預料和無法估計后果的情感”。這很明白。我說“愛是一種理想”,其原因并不在于此。
您說“也許愛的最大敵人就是恐懼了”,我非常同意。我所說的理想,恰恰是源于這“最大的敵人”?謶之斎徊皇怯尚援a(chǎn)生,人類之初,一切性活動都是自然而然。只當有了精神尋求,有了善惡之分、價值標準,因而有了物質(zhì)原因之外的敵視、歧視和隔離,才有了這份恐懼,或使這恐懼日益深刻。
人們于是“不敢打開窗戶”。倘其不必打開倒也省事,但“不敢打開”恰說明“渴望打開”,這便是理想或夢想的源頭。這源頭永遠不會枯竭,因為亞當、夏娃永遠地被罰出了伊甸園,要永遠地面對他者帶來的恐懼,所以必然會永遠懷著超越隔離的期盼。
(摘自寫給李健鳴的信,1999年2月28日)
4
我可能是幸運的。我知道滿意的愛情并不很多,需要種種機遇。我只是想,不應該因為現(xiàn)實的不滿意,就遷怒于那亙古的夢想,說它本來沒有。
人若無夢,夜的眼睛就要瞎了。說“沒有愛情”,是因為必求其現(xiàn)實,而不大看重它更是信奉。不單愛情如此,一切需要信奉的東西都是這樣,美滿了還有什么好說?不美滿,那才是需要智慧和信念的時候。
(摘自寫給李健鳴的信,1999年2月28日)
《史鐵生全集》,史鐵生著,北京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