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翻譯到底在翻譯什么?文學翻譯作品與原著作品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讀譯作就一定會低于原著一等嗎?漢語和其他語言之間的翻譯難度何在?3月17日晚,文學翻譯家林少華和暢銷書譯者李繼宏,就“翻譯:穿越時空的對話”主題展開一場連線直播對談。兩位在文學翻譯的海洋里徜徉已久,各自對文學翻譯深有心得,對以上問題有精彩的見解分享。
身為中國海洋大學教授、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的林少華,在中日文學翻譯領(lǐng)域成果卓著:譯有《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奇鳥行狀錄》《刺殺騎士團長》等村上春樹系列作品,以及《心》《羅生門》《雪國》《金閣寺》《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等日本名家作品八十余部。在中國讀者心目中,是一位風格卓著的文學翻譯家。李繼宏則是近些年風頭很勁的歐美文學譯者,翻譯的《小王子》《老人與!贰读瞬黄鸬纳w茨比》《動物農(nóng)場》《瓦爾登湖》《月亮和六便士》《傲慢與偏見》《喧嘩與騷動》《簡·愛》《在路上》等版本都是暢銷書。
多懂一門外語
就多了一個世界
由于日語中有大量的漢字,在不少人的想象中,將日本文學作品翻譯成中文,應(yīng)該較為容易些。但林少華卻提到,并不僅如此。漢語和日語之間的轉(zhuǎn)換存在著另外一個難度,正因為日本文字中有大量漢語詞匯,60%詞匯來自漢語,“二者之間的轉(zhuǎn)換就沒有那么爽快,沒有那么決絕,不是360度,而是260度?180度?總之,轉(zhuǎn)換起來拖泥帶水、藕斷絲連,那些詞同中國原詞相比,有相當大一部分有微妙差異,翻譯時一不小心就會掉入陷阱。”
林少華提到他翻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的一個例子。小說開頭有這樣一句話:“即使經(jīng)過18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記起那片草原的風景”。實際上有的譯本也是照抄草原兩個字。林少華認為,照抄翻譯成“草原”恐怕不大對,因為日本那么狹小的島國,根本沒有我們所說的蒙古大草原意義上的草原。具體語境說的是片片山坡,山坡上的那塊草地,所以他的翻譯就沒有照抄原文的“草原”,而是翻譯成“草地”,下面是片片山坡,也印證了不應(yīng)該照抄翻譯成“草原”兩個字。再比如,日語有“茶色”,也容易照抄翻譯成“茶色”。但其實中國茶的種類多,什么都有,中國的茶色到底是什么顏色,是綠茶還是烏龍茶?應(yīng)該翻譯成“褐色”才更準確。林少華說,“這些詞都同中國原詞,同中國人所使用的中國語境中的漢語詞,語義、含義不盡相同。另一方面,作為漢語譯者,我在體味日文中的漢語詞匯方面又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做了幾十年文學翻譯,林少華感慨,“任何語言都是一個世界,都是一種世界觀。你多懂一門外語,就比不懂的人多了一個世界,多了一個世界觀。如果做翻譯,就不單單多了一個世界,甚至可能是測量了一個新世界;不僅僅多了一個世界觀,甚至審視和整合了一個世界觀。”
讀譯作
未必一定比讀原作低一等
看文學作品的人,不少會有這樣的一個觀念:能讀懂原文的,盡量去讀原文,不要去看別人的譯作。對此,李繼宏認為此見解是值得商榷的,“現(xiàn)在抖音上有很多外國博主會說普通話,普通話比我說得還順。外國博主不但可以說一口流利普通話,也可以看漢字文章,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可以直接看中文的原著而不用看翻譯家翻譯的東西呢?我想未必,你拿一本《莊子》給他們看,他們未必看得懂。同樣的道理,一個人學了好幾年日語,通過了日語大學最高等級的考試,但他看原文不如看林老師譯文獲益大。因為林老師把書背后沒有體現(xiàn)的東西翻譯出來。同樣的道理,我不認為讀英語八級的人看原文,就一定會比看我譯本《傲慢與偏見》理解得要好。原著是原著,譯著是譯著。二者有不同的功能和命運,不一定你看原著就能比看譯著獲得更多的東西。兩者可以相互補充,也可以為讀者節(jié)省時間。福克納的作品里有很多細節(jié)的東西,連大學教授都搞不清楚,你看譯本,譯者做了很多研究,可以讓你看清楚,能給你節(jié)省很多時間。”
林少華談到村上春樹的小說風格、文體為什么獨特,為什么跟日本當代同行作家都不一樣?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村上春樹自己也是一位文學翻譯家,他不止譯了菲茨杰拉德,還譯過雷蒙德·卡佛很多書,還有雷蒙德·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等等。“他在外文與母語日語之間的緩沖地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東西,通過翻譯或者通過讀翻譯產(chǎn)生的新元素發(fā)酵形成新的文體。中國作家能夠成為文體家大體都是懂外語的人,魯迅、梁實秋、林語堂、錢鍾書、張愛玲,都是懂外語后來成為文體家。從兩種語言的夾縫中,或者兩種語言的陌生美和成熟美之間不斷發(fā)酵,有了一種化學反應(yīng)。”林少華說。
做文學翻譯
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學寫作
在不少讀者心目中,林少華翻譯村上春樹的譯作,文筆流暢清新,文學性較強,帶有獨特的“林氏味道”。但也有人會認為,翻譯還是盡量照原文如實翻譯。誰是誰非,來聽聽林少華自己對文學翻譯的見解,可能會有啟發(fā)。
林少華首先提到,跟做科技翻譯或者商務(wù)翻譯等實用性翻譯不同,做文學翻譯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學寫作。文學翻譯本質(zhì)上是用自己的母語所進行的一種特殊文學寫作。文學活動需要足夠的文學悟性才能做好。“世界上沒有人會認為,會母語的人就一定能用母語寫詩、寫小說、寫散文。但卻有不少人認為,只要會外語就能搞文學翻譯,其實這純屬誤解。請你問問自己,你掌握的是日常性的母語漢語還是文學性母語?你掌握的是日常性外語還是文學性外語?對多數(shù)人來說,這二者之間的距離,恐怕都不亞于從長白山到武夷山。不說別人,就算我們這些教授,能用漢語寫好文章的又有幾個?”
有的文學翻譯,每個詞每個句子可能無比正確,但神采全無。林少華認為,“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譯者缺少文學悟性,而悟性或者靈性這個東西,在所有的翻譯要素中只占1%,而這1%卻有點豆成兵的作用。好比做豆腐,有著一點鹵水,豆?jié){很快就會成為白嫩嫩的豆腐塊,沒有這點鹵水,豆?jié){永遠是一鍋液體,如果你說我就喜歡豆?jié){不喜歡豆腐,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少華
自認不適合重譯《挪威的森林》
除了文學悟性,作出一流的翻譯,可能還需要譯者和作者之間有一個生命的契合。李繼宏在大學時代讀過林少華翻譯的《挪威的森林》,如今20年后重讀,還是莫名的感動,覺得譯得真好。“后來我在想,林老師怎么翻譯得這么好,除了語言功底、靈性跟悟性之外,還有一點:村上春樹是在37歲寫的《挪威的森林》。林老師譯這本書的時候,恰恰也是37歲。我想,這就利于林老師很好地把握小說主角從青年到中年過渡時期的階段。”
對此分析,林少華很認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67歲。“如果現(xiàn)在我翻譯,可能技藝上更成熟,幾乎無懈可擊。但是那種激情,那種敢于沖破語法表層結(jié)構(gòu)束縛的勇氣不會再有了,修訂的時候我?guī)状蜗胫匦伦g,我想想并不適合67歲的人翻譯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