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21年，翻譯家許淵沖就整整100歲了。
2010年，許淵沖獲得中國翻譯協(xié)會頒發(fā)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93歲的他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杰出文學(xué)翻譯獎”，也是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得主。
走進老先生在北大暢春園的家里，這套樸素的房子仍保留著上世紀的風格，水泥的地面、刷漆門窗框、拉繩的電燈開關(guān)。三個房間三張書桌，處處都是書和放大鏡。
“我實事求是，不叫狂”
國際譯聯(lián)在“北極光”頒獎詞中說，“我們所處的國際化環(huán)境需要富有成效的交流，許淵沖教授一直致力于為使用漢語、英語和法語的人們建立起溝通的橋梁。他將大量中國文學(xué)作品翻譯成英文和法文，并將一些重要著作從英、法文翻譯成中文”。
許淵沖在國內(nèi)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譯一百多部，他將中國的《論語》《詩經(jīng)》《楚辭》《西廂記》等翻譯成英文、法文，還將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紅與黑》《約翰·克里斯托夫》等譯成中文。
他的中譯英作品《楚辭》，被美國學(xué)者譽為“英美文學(xué)領(lǐng)域的一座高峰”�！段鲙洝繁挥霭娼缭u價為“可以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媲美”。
許淵沖認為自己實事求是。他已經(jīng)出版了120多本譯著，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能同時中、英、法互譯且譯成韻詩，也的確只有他一個人。
他曾自稱“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名片上也如是印著，因而被一些人詬病“狂妄”。
“我覺得我正常，人家做不到(我做到)，這算狂嗎?”他反問記者。“我這是實事求是，不叫狂。”
家人告訴中新社記者，老先生囑咐過，如果他去世了，墓碑上就刻名片這兩句。
2017年，在央視《朗讀者》節(jié)目中，他提出自己的“小目標”是一百歲前翻譯完《莎士比亞全集》。記者問及“小目標”的進展情況獲知，如今已完成一半，因翻到不喜歡的劇本，遂決定先行擱置。“我對《暴風雨》很不滿意，人物、地點都不滿意，寫得很牽強，我不喜歡，所以我反正是不想翻了。”
“公布過計劃?(計劃)也可以改嘛，不喜歡就不做了嘛。”
說到計劃，還是有的。許淵沖正在寫《百年夢》，是對之前自傳的補充。“爭取能一天寫一頁，一頁寫一年。”
“莎士比亞我不翻也有人翻。但是《百年夢》，我不寫就沒人寫了，像我這樣一百歲寫東西的人不太多了，我走了就實在沒有人再寫我這個歷史了。”
“寫到哪里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到初中了。希望可以在百歲生日之前寫完吧。”
老先生的生日是4月18日。家人透露，許先生的很多學(xué)生都想從外地趕來祝壽。
對“美”的追求貫穿一生
夫人照君2018年去世，大間臥室便一直原樣保留。很多兩人合影照片，顯示了伉儷情深。
許淵沖工作、休息在另一間小些的臥室。一進去，左右手墻邊皆是一人高的書架，碼得整整齊齊全是書，以及各種場合的照片，親友聚會、國際詩會等。
一張老式的三屜木書桌，桌沿磨損到已經(jīng)露出原木紋，手肘的地方尤為明顯。臺燈下有兩張夫妻合影照片，書桌右手的放大鏡下，是一套上海教育出版社的《許淵沖最新譯作——王爾德戲劇精選集(中英雙語)》;書桌正上方，懸掛著一幅老友寫給他的字，白底些微泛黃，顯見時日久長，“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chuàng)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
“音美、形美、意美”，這是許淵沖在翻譯界提出的“三美論”，也是在“信達雅”基礎(chǔ)上，對傳統(tǒng)翻譯標準的具體化。
2021年，許淵沖即將付梓出版的翻譯新作是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譯作“一位女士的畫像”，許淵沖譯為“伊人倩影”。
“‘一位女士的畫像’，說老實話看到的題目不想看書了。‘伊人’我是根據(jù)詩經(jīng)來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多美妙啊。portrait可以是畫像，也可以不是，美麗的影子、倩影比畫像好得多。”
“翻譯是一個樂趣，我翻的比原來的好。從某個意義上說，我這個譯文甚至比原文更美。”
對“美”的追求，貫穿許淵沖的一生。
家人透露，老先生曾堅持凌晨兩點下樓只為賞月。2017年，他騎自行車摔了一跤，右腿骨折，那晚正是中秋。沉醉于月色中的許淵沖，從此告別自行車。
“您為什么喜歡看月亮啊?”“嘿，月亮美呀!人生就是追求美呀，美好的東西不看，看丑的東西呀。必須要看，不看怎么能翻得出《靜夜思》呢，所以別人都翻不好，我翻得好啊。”在下樓散步的時候，拄著拐杖的許淵沖如是對記者說。
86歲時，許淵沖被診斷出罹患直腸癌，當時被醫(yī)生認為最多還能活7年。邁過百歲這個門檻，回看當年，幾乎可以笑談。“生命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我不管還能活多久，認真享受每一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老人家當年的一番話，放到現(xiàn)下依然有著鼓舞人心的力量。
樂呵呵地看著親友貼上了“福”字后，老人家開始用刀叉吃起了餃子，因為牙口不太好，得把餃子切碎一些，“太厚了，皮厚了”，他評價。
對于新年，許淵沖的心愿是“Good better best，Never let it rest，Till good is better，And better best”。
“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絕頂，永遠不停。送給我自己，送給你們，也送給所有人。”
臨走時，天已黑。四樓的小書房又透出了燈光……
附：許淵沖翻譯《靜夜思》(2006年版)選自《許淵沖英譯李白詩選》
靜夜思 Thoughts on a Silent Night
床前明月光，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疑是地上霜。Is it hoarfrost upon the ground?
舉頭望明月， Eyes raised， I see the moon so bright;
低頭思故鄉(xiāng)。Head bent，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賞析：
在中國文化中，圓月代表家人團圓之意，這也是《靜夜思》的主題。而在西方文化中沒有這樣的觀念，因此譯者在第一句先用“a pool”把月光喻為水，最后一句又用“drowned”把思鄉(xiāng)之情也比作水，這樣就用水將明月與鄉(xiāng)愁巧妙聯(lián)系起來。簡單兩個動名詞狀語“Looking up”和“Bowing”不僅保持了原文意義，還給讀者帶來一種起伏的動態(tài)感覺。此外，這首英文詩很押韻，每句都是8到9個音節(jié)，句中和句尾都是/t/、/d/、/p/或/k/這樣有爆破感的輔音，大聲朗誦能體會到一種有韻律的節(jié)奏感。
記者：應(yīng)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