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現(xiàn)代作家當中,我獨愛汪曾祺,大概是因為我是個吃貨,而這老頭寫吃又特別的引人入勝。
我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回在圖書館晃悠,一抬頭看見書架上有一排北師大出的《汪曾祺全集》,印象里好像是八本。
“哎,這不是寫《黃油烙餅》那老頭兒么?”
汪曾祺
圖書館借書是有數(shù)量限制的,本科生一次只能借十本。我那時候不學無術(shù),借書配額一本沒用,干脆都用這老頭身上吧。
抱著全套書回了宿舍,每天專門抽出時間——晚上泡腳的時候——從頭細讀?珊薜氖沁@老頭兒太愛寫吃,寫得又太到位,以至于我泡完腳,身上暖了,肚里空了,只能翻出零食來吃,看完整套書,文學素養(yǎng)提高不多,體重增加不少。
但是即使吃了再多的零食和夜宵,我還是想嘗嘗汪老爺子寫的那張黃油烙餅。
小小子蕭勝跟著奶奶,吃著小米面餅子長大了。后來食堂開起來了,奶奶交了兩口鍋,從食堂打飯回來吃,開始吃的是真好,白面饅頭、大烙餅、鹵蝦醬炒豆腐、悶茄子、豬頭肉!沒吃兩天白面,又吃小米面餅子了;再過兩天,小米面餅子也開始摻假,奶奶做的小米面餅子那是實打?qū)嵉,還有蘿卜白菜、炒雞蛋、熬小魚下飯,食堂的餅子呢?一咬下去,不是糠就是碴子,拉嗓子,沒法吃!
吃的是越來越差,可蕭勝在長身體,還是要吃,吃得還很多,他餓。奶奶卻吃不下,吃得也越來越少。
蕭勝總是餓,我能理解那種餓,畢竟能長成這么胖,吃得多是主要原因。人餓起來,那種抓心撓肺的空虛感,能把人所有的體力都抽空,以往背單詞時不停責備的記憶力此刻大聲喊冤,然后不停地翻騰出各色吃食在腦海里,然后就更餓了。
食堂還在烙著摻了假的各種餅子,豬也越來越瘦。奶奶餓死了。
奶奶沒了,蕭勝的爸爸把他帶到了口外。頭一頓飯吃了不少好東西——“真正的玉米面餅子,兩大碗粥。媽說這粥是草籽熬的。有點像小米,比小米小。綠盈盈的,挺稠,挺香。還有一大盤鯽魚,好大。爸說別處的鯽魚很少有過一斤的,這兒淖里的鯽魚有一斤二兩的,鯽魚吃草籽,長得肥。草籽熟了,風把草籽刮到淖里,魚就吃草籽”,看得我倍感充實。
蕭勝吃飽了,我也吃飽了。
《文人與食事》
可惜后來又快吃不飽了,食堂的飯不抗時候,玉米面餅子沒了,換了高粱面的,甜菜葉子湯也不放油?梢婋m然地點不同,但只要處在那個時代,食堂的飯都是越來越差的。
然而也是有例外的,開三級干部會,食堂就能做好飯,“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磥聿皇谴髱煾凳炙嚥恍,實在是因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隔著書本我都能聞到南食堂飄過來的香味,就好像是我吃了那么多的摻糠的紅高粱餅子,喝著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什么是三級干部會,蕭勝爸爸說蕭勝長大了就知道。蕭勝長大了弄沒弄明白我是不知道,反正我長大了,還是不知道啥是三級干部會。后來想了想,可能因為我不是干部。
蕭勝爸爸曾經(jīng)給奶奶帶去兩瓶牛奶煉的黃油,奶奶一直沒舍得吃,所以蕭勝也就不知道黃油什么味。人就是這樣,沒吃過的不饞,一天到晚說鮑參翅肚,說多了,可能還真不如煎餅卷大蔥蘸醬更能勾出口水來。
所以這三級干部會最讓人心煩的還有一樣,就是讓從沒吃過黃油的蕭勝,總算聞到了黃油烙餅的香味,一聞,就想吃。
小孩的好奇和饞嘴是萬萬不能被勾引出來的兩件事,一勾出來,就是日思夜想和不厭其煩。好在蕭家還有兩瓶黃油,還能做出來兩張黃油烙餅。只是這一次,真是沒覺出黃油烙餅的香噴噴,因為蕭勝哭了,眼淚太苦,苦得人心里發(fā)麻。
汪曾祺的小說,很少看到大段大段的修飾詞語,也很少看他玩了命的形容一件事情?偸瞧狡降,跟白開水似的,不抒情,也不議論。把故事講明白了,小說也就完了。我是愛這種平淡風格的小說的,所謂舉重若輕。太過恣肆的情緒,初讀可能會覺得痛快,只不過長久下來,不僅情緒容易疲累,還容易覺得,這個作者,忒矯情。
只不過,這種平淡會有些弊處,就是容易讓人覺得,這也叫大師?不就是寫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么?我也行!
嘿,您還真不行!
有首歌唱得好,“曾經(jīng)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所以說,平淡哪是這么容易達到的境界。真讓您寫一個,可能《大淖記事》能寫成民生新聞,不是說報紙寫得差,那也是我童年的一大消遣,只是畢竟不是文學,進不了文學史不是?
汪曾祺每次被兒女“擠兌”的時候,都不服氣地嘟囔:“你們對我客氣點,我將來是要進文學史的!”家人都笑:“老頭,你別臭美了!”老頭跑進房間生悶氣,一會兒又樂不顛兒地出來了。
結(jié)果,這一輩子沒脾氣、寫點啥都平平淡淡的老頭,還就真進了文學史。
我一直覺得,汪曾祺能進文學史,和他特別會寫吃食總是有點關(guān)系。作為一個中文系學生,每次背文學史教材、記作家籍貫是件挺費腦子的事,唯獨汪曾祺是高郵人這個知識點我記得倍兒清楚。為啥?還不是因為他寫過高郵的咸鴨蛋!
《四方食事》
咸鴨蛋我也是吃過不少的,但是都發(fā)干發(fā)蠟,蛋清口感粗糙,蛋黃顏色淺淺的,沒什么油水,還咸得要死。好容易剝開個油多的,那得孝敬給我姥爺喝酒,輪不上我吃。我姥姥每次給我兩瓣咸鴨蛋清就稀飯吃,我是很不樂意的。
結(jié)果那天看了汪曾祺寫的高郵的咸鴨蛋,“質(zhì)細而油多,蛋白柔嫩,……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這哪是咸鴨蛋,這分明是用香油拌過的蛋羹!我不服,我也要去高郵,我也要吃流油的咸鴨蛋!誰成想這老頭還不大樂意別人一提起高郵就夸贊那兒的鴨蛋,“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多氣人!
對了,還有咸菜慈姑湯,還有薺菜春卷,還有饞螯、螺螄、各類水產(chǎn),看得人眼發(fā)直、口發(fā)酸、腹內(nèi)如雷鳴,心中似油煎!
肚子餓的時候千萬別看汪曾祺,那是給自己找罪受!
可恨“始作俑者”汪曾祺寫起吃來樂此不疲,不僅寫自己家鄉(xiāng)的,全國各地的都寫,還對比著寫,分門別類著寫。就一個咸菜,保定的、蘇州的、上海的、貴州的、四川的都寫了一遍,還攛掇人去寫一本《咸菜譜》,覺得非常有意思。云南菜、重慶菜、湘菜、粵菜,都能在老頭的文章中找到,口味之雜,無所不包。
《汪曾祺文存》
老頭有句話我是很贊同的,“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F(xiàn)代人亞健康情況嚴重,我估摸著就是總吃細糧的緣故。人吃五谷雜糧尚且容易生病,更何況只盯著一種東西吃,不吃病,早晚也會吃膩。吃飯尚且如此,遑論文化和道德呢。現(xiàn)代人總愛捧高踩低,對不了解的事情不屑去了解,固守著小圈子一步也不樂意移動,約莫和飲食習慣有關(guān)系?說不準,說不清。既然沒法說,還是好好看我的汪曾祺吧。最近幾年書店里汪曾祺的書越來越多,看來稀罕他的人也是越來越多。這些版本里頭有“自編集”、“新編集”、“早期逸文集”、“小說集”、“散文集”,專門收集他寫吃食的文集(這類吃食集似乎比較受歡迎,但是如果因為老頭愛寫吃就把他當成貪圖享受的人,我們吃貨是不服的!愛寫吃食,往小了說叫有情趣,熱愛生活;往深刻了說叫以小見大,反映現(xiàn)實!),還有些專收寫花草的、寫旅游的……種類多得不得了,這是成心為難收集強迫癥患者啊!
不過看了這么多集子,我還是有個問題,黃油烙餅,到底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