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生日,我曾經寫過一首詩:
凍云欲濕上元燈,漠漠春陰柳未青。行過玉淵潭畔路,去年殘葉太分明。
這不是“自壽”,也沒有“書懷”,“即事”而已。六十歲生日那天一早,我按慣例到所居近處的玉淵潭遛了一個彎兒,所寫是即目所見。為什么提到上元燈?因為我的生日是舊歷的正月十五。說我是日落酉時誕生,那么正是要“上燈”的時候。沾了元宵節(jié)的光,我的生日總不會忘記。但是小時不過生日,到了那天,我總是鼓搗一個很大的,下面安四個轱轆的兔子燈,晚上牽了自制的兔子燈,里面插了蠟燭,在家里廳堂過道里到處跑,有時還要牽到相熟的店鋪中去串門。我沒有“今天是我的生日”的意識,只是覺得過“燈節(jié)”(我們那里把元宵叫作“燈節(jié)”)很好玩。十九歲離鄉(xiāng),四方漂泊,過什么生日!后來在北京安家,孩子也大了,家里人對我的生日漸漸重視起來,到了那天,總得“表示”一下。尤其是我的孫女和外孫女,她們對我的生日比別人更為熱心,因為那天可以吃蛋糕。六十歲是個整壽,但我覺得無所謂。詩的后兩句似乎有些感慨,因為這時“文化大革命”過去不久,容易觸景生情,但是究竟有什么感慨,也說不清。那天是陰天,好像要下雪,天氣其實是很舒服的,詩的前兩句隱隱約約有一點喜悅。總之,并不衰瑟,更沒有過一年少一年這樣的頹唐的心情。
一晃,十年過去了,我七十歲了。七十歲生日那天寫了一首《七十書懷出律不改》:
悠悠七十猶耽酒,唯覺登山步履遲。書畫蕭蕭余宿墨,文章淡淡憶兒時。也寫書評也作序,不開風氣不為師。假我十年閑粥飯,未知留得幾囊詩。
這需要加一點注解。
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比以前長多了。我記得小時候看家里大人和親戚,過了五十,就是“老太爺”了。我祖父六十歲生日,已經被稱為“老壽星”。“人生七十古來稀”,現(xiàn)在七十歲不算稀奇了。不過七十總是個“坎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別人對我的稱呼從“老汪”改成了“汪老”。我并無老大之感。但從去年下半年,我一想我再沒有六十幾了,不免有一點緊張。我并不太怕死,但是進入七十,總覺得去日苦多,是無可奈何的事。所幸者,身體還好。去年年底,還上了一趟武夷山。武夷山是低山,但總是山。我一度心肌缺氧,一般不登山。這次到了武夷絕頂仙游,沒有感到心臟有負擔?磥砦业纳眢w比前幾年還要好一些,再工作幾年,問題不大。當然,上山比年輕人要慢一些。因此,去年下半年偶爾會有的緊張感消失了。
我的寫字畫畫本是遣興自娛而已,偶爾送一兩件給熟朋友。后來求字求畫者漸多。大概求索者以為這是作家的字畫,不同于書家畫家之作,懸之室中,別有情趣耳,其實,都是不足觀的。我寫字畫畫,不暇研墨,只用墨汁。寫完畫完,也不洗硯盤色碟,連筆也不涮。下次再寫、再畫,加一點墨汁。“宿墨”是紀實。今年(一九九〇年)一月十五日,畫水仙金魚,題了兩句詩:
宜入新春未是春,殘箋宿墨隔年人。
這幅畫的調子是灰的,一望而知用的是宿墨。用宿墨,只是懶,并非追求一種風格。
有一個文學批評用語我始終不懂是什么意思,叫作“淡化”。淡化主題、淡化人物、淡化情節(jié),當然,最終是淡化政治。“淡化”總是不好的。我是被有些人劃入淡化一類了的。我所不懂的是:淡化,是本來是濃的,不淡的,或應該是不淡的、硬把它化得淡了。我的作品確實是比較淡的,但它本來就是那樣,并沒有經過一個“化”的過程。我想了想,說我淡化,無非是說沒有寫重大題材,沒有寫性格復雜的英雄人物,沒有寫強烈的、富于戲劇性的矛盾沖突。但這是我的生活經歷、我的文化素養(yǎng)、我的氣質所決定的。我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波瀾壯闊的生活,沒有見過叱咤風云的人物,你叫我怎么寫?我寫作,強調真實,大都有過親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寫作。我只能寫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說“世間小兒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們,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現(xiàn)他們。這結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變我”,我就是這樣,誰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種樣子去寫。我想照你說的那樣去寫,也辦不到。除非把我回一次爐,重新生活一次。我已經七十歲了,回爐怕是很難。前年《三月風》雜志發(fā)表我一篇隨筆,請丁聰同志畫了我一幅漫畫頭像,編輯部要我自己題幾句話,題了四句詩:
近事模糊遠事真,雙眸猶幸未全昏。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
《繡襦記》中《教歌》兩個叫花子唱的“蓮花落”有句“一年春盡又是一年春”,我很喜歡這句唱詞。七十歲了,只能一年又一年,唱幾句蓮花落。
本文摘自《我們都是世間小兒女》,汪曾祺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原標題為“七十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