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焱鹤屆恳粋孩子都會唱自己家鄉(xiāng)的歌
本報記者孫少雄、楊皓、陳健
“如果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也一樣會選擇行至千里,去到遼闊壯美的北疆、林海茫茫的興安嶺和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呼倫貝爾,那里有被譽為北方‘三少民族’的達斡爾族、鄂倫春族與鄂溫克族,以及他們代代相傳的音樂‘寶藏’。”中國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黨總支書記、博士生導師張?zhí)焱淌谡f。自2005年起,她奔走于山川沃野,將人生軌跡與尋找遺落的音調和厚重的民族歷史記憶重疊。
“我生來就是做少數民族音樂搶救工作的,在沒有完成任務之前,老天是不會讓我走的……”與談及過往經歷的笑意盈盈不同,張?zhí)焱难垌性鎏砹藞远ㄅc倔強。
6年前,正在進行北方少數民族音樂搶救工程的張?zhí)焱槌隽巳橄侔。面?ldquo;粉紅殺手”的威脅,張?zhí)焱邮芑熓中g的同時,將切身之痛轉化為執(zhí)著力量,采訪民間藝人、錄制民歌唱段、整理唱詞曲譜、講授課程……病愈后,她感慨道:“這場經歷于音樂而言,是重生;于我而言,也是重生。”
搶救“唱出來的文化”
2003年,張?zhí)焱褪艿剿拇T士生導師謝嘉幸教授的啟發(fā),開啟了民族民間音樂田野采風之旅,搜集了大量鮮活資料。2005年,在大興安嶺山間孕育鮮卑部族的嘎仙洞口,同行的我國著名音樂理論家趙宋光先生語重心長的一句話——“要將關注北方人口較少民族的音樂研究成為你未來學術的生長點”,點醒了張?zhí)焱?/p>
“一開始,我只是為了研究課題,但在田野采風中了解到,這些人口較少的民族不僅有燦爛的音樂藝術,還為中華民族共同發(fā)展做出過駐邊守疆、文化傳承等重要貢獻,我從內心里敬佩這些愛國的民族,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張?zhí)焱f。她的這個學術選擇也得到了博士生導師樊祖蔭教授的力挺。
這些北方“三少民族”有什么樣的魅力,讓一位城市里長大的漢族姑娘如此熱愛,以至于投入畢生熱情與精力追尋遺落的音調?
17世紀中葉,因沙俄殖民者入侵我國邊境,清政府在達斡爾族內征調青壯年駐防。達斡爾族官兵及家眷近1500人即刻從東北嫩江前往新疆索倫營,戍邊屯田,永不返鄉(xiāng)。
4000多公里為保衛(wèi)國家遷徙的歷史,逐漸形成了現如今在新疆塔城的達斡爾族人口分布。200多年來,達斡爾族人民保衛(wèi)新疆、捍衛(wèi)國土,用不怕犧牲、甘于奉獻、頑強不屈的精神,譜寫了一部達斡爾族戍邊的文化史詩。
由于沒有本民族的文字,歷史的主要記錄方式是口口相傳。能歌善舞的達斡爾族創(chuàng)作的音樂,就成了拾遺民族歷史遷徙、生產生活、敬畏天地和祖先、教育后代、婚喪嫁娶等特色文化的關鍵切口。不光是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即便是擁有自己民族文字的錫伯族也都存在類似的局面。
“邊疆各少數民族與內地民族交融、碰撞、發(fā)展的歷史,不斷豐富著中華文明內涵。特別是北方少數民族的南下和中原文化的交融,以及不斷汲取西域文化之間的共生、共榮,才形成了今天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格局。”張?zhí)焱f,這些質樸、自然、豪放的民族音樂,表達的是民族的共同情感、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共同的理想追求,承載了大量的民族歷史文化記憶,成為群眾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方式。
保護北方人口較少民族音樂,就是在保護民族歷史。張?zhí)焱倪x擇,顯得格外重要。
千萬里腳步繪出少數民族音樂“聲譜”
很長一段時間,中國音樂史常被一些國際同行認為是一部“啞巴音樂史”。張?zhí)焱f,西方人在很早就有音響博物館、聲音檔案館,有把音樂音響記錄下來的傳統(tǒng)。
而我國的民間音樂大多情況下是靠世世代代口口相傳存留下來的。即便史學文獻中有對音樂的記載,也主要以文本化譜字描述為主,不夠直觀具象,傳承時也會產生偏差,并且不容樂觀的傳承譜系、民族語言與釋義文字的缺失也不利于傳統(tǒng)音樂曲目與文化內涵的聚合,少數民族音樂傳承存在斷鏈危機。
“晚搶救一天,就可能消失一座‘音樂博物館’。”張?zhí)焱o張又遺憾地向記者表達。
幸好,2015年底,張?zhí)焱茉幕棵褡迕耖g文藝發(fā)展中心委托,帶領研究生團隊開始了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的瀕危傳統(tǒng)音樂搶救項目。
第一次聽到“沃金柱”這個名字,和沃金柱演唱的“烏春”片段,立刻讓已經數十次前往達斡爾族4個方言區(qū)從事田野調查的張?zhí)焱d奮起來。“這是我十多年來采集錄制了幾百首達斡爾族民歌,卻未發(fā)現的一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民間歌者”。
“烏春”是達斡爾族民間的一種說唱藝術,一直流傳于嫩江流域達斡爾族群眾中。時至今日,張?zhí)焱崞疬@一“偶然發(fā)現”,仍掩飾不住拾遺的喜悅。
2018年暑假,張?zhí)焱姷搅宋纸鹬?ldquo;聽到我的來意后,金柱大哥稍顯疏離。”但在張?zhí)焱粩嗵撔恼埥滔,沃金柱還是講述了“烏春”的含義、分類和歷史,以及他的家族傳唱和學習經歷。
隨后的3天里,被譽為達斡爾族民間音樂“活寶庫”的沃金柱——為張?zhí)焱畧F隊唱述了45首“烏春”的120個曲調和10余首難得的“雅德根調”。
忽遠忽近,若即若離,千回百折,如自心間流瀉出來的旋律,交織著神秘、縹緲和超凡脫俗的悠遠意境,撫慰疲憊的心靈。雖然距離錄制沃金柱影像過去了3年多,而沃金柱也因病離世近1年了,但張?zhí)焱郧逦浀卯敃r的感受。
這一路上,研究團隊先后尋訪了達斡爾族4個方言區(qū)、鄂倫春族12個流域、鄂溫克族3個部落的民間歌手,涵蓋了民間歌曲、群眾性集體歌舞、民間說唱、薩滿調等不同生活語境下80位歌手的演唱,搶救性錄制拍攝歌手們演唱的傳統(tǒng)民歌共計625首,加上口述訪談累計錄制完成影像資料300余個小時。
“現在通過錄制拍攝進行活態(tài)記錄和搶救,更益于后人研究、學唱和傳播。”張?zhí)焱f,比如,少數民族同胞歌唱時唱詞發(fā)音的口型、歌唱中特殊的發(fā)聲技巧、樂器彈奏時的演奏指法和技巧等,都可以精準地以特寫的方式錄制拍攝,這不僅是對音樂的搶救,同時把瀕危失傳的民族語言也一并記錄下來。
或許自此以后,你聽到“烏春”的吟唱,便可通過一幀一幀視頻,和民間藝術家“面對面”討教發(fā)音的口型、發(fā)聲的部位,還原當年的演唱情境;你再見到曼妙的舞姿,便能想象到千百年前的愛國將士為國戍邊屯墾的火熱生活和肆意舞蹈的樣子。
一場文化與愛的“雙向奔赴”
湛藍的天空下,山脈層層疊疊,最迷人的是群山下歌唱的人們。
在田野調研初期,一些采訪對象被以往個別專家學者急功近利、索取式調研的做法傷害了感情,出現了信任危機,不怎么配合。“像金柱大哥一開始的反應,我們在調研中經?吹。”張?zhí)焱f。
為此,張?zhí)焱畬さ昧艘惶准毮伒?ldquo;田野”方法——用虛心和真心填補疏離,深入一個民族,尊重每一名采訪對象,用心、用情、用愛做記錄,使自己的情感自然與之相融。
提及邊城民間藝術家們,張?zhí)焱湴恋卣f:“我很幸運,那兒都是我的親人。”
金翠英是張?zhí)焱啻巫咴L的一位牧民大姐,家住內蒙古鄂溫克族自治旗巴彥塔拉鄉(xiāng)納文嘎查,她自幼受父輩和鄉(xiāng)鄰影響而喜歡唱“烏春”,還喜歡跳“哈庫麥勒”舞蹈。盡管孤身一人,生活很拮據,金翠英仍自籌經費成立了鄉(xiāng)“烏春”學會,傳承、傳播達斡爾族傳統(tǒng)歌舞藝術。
看到這種情況,張?zhí)焱看蔚酱碎_展工作都會到她家里,帶來問候的同時還帶來些衣物并給予一定資金支持。“大姐每次來北京,或是春節(jié)前后,都會為我事先凍好南屯食草牛羊肉、自家奶牛下的奶,以及她親手做的黏豆包、摘曬的柳蒿芽。”張?zhí)焱谂笥讶厍閷懙溃?ldquo;我跟很多達斡爾族女性之間都建立了深厚友誼,乃至姐妹般的手足情。”
“張?zhí)焱褪俏覀兠褡宓尿湴,拯救我們達斡爾族文化的恩人。”包頭達斡爾學會會長沃澤明這樣評價她。張?zhí)焱脖划數厝罕娊栌脗鹘y(tǒng)意義上的“扎恩達勒”民歌唱詞親切地稱為“達斡爾閨女”“達斡爾族的心上人”。
“深厚的感情源自對文化的認同,我覺得我在跟一個民族談戀愛。”張?zhí)焱硎荆攲σ魳返膶W術研究深入祖國廣袤的土地,挖掘的內涵更加深厚,保護的意義也更為凸顯。
解鎖少數民族音樂傳承密碼
父劈柴,子擔柴,祖祖輩輩,便成了一個民族的傳承。張?zhí)焱谏贁得褡逡魳奉I域深耕細作,挖掘著蘊藏在民族音樂中的中國故事,整理著各民族獨特的發(fā)聲、唱詞、曲調。
但對于復興民族的共同記憶,僅僅停留在對資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階段遠遠不夠,張?zhí)焱銕ьI學生組成團隊探索音樂“活態(tài)展示”的道路。
組織“四方言區(qū)達斡爾族傳統(tǒng)歌舞展演”,讓這個僅有13萬人口的民族第一次登上了國家級專業(yè)院校舞臺;策劃“來自草原和森林的文化記憶——北方少數民族音樂歌舞展演”,第一次在國家大劇院舞臺上組織非遺傳承人、民間藝術家與高校師生聯(lián)袂演出;開設研究生課程《原生民歌的傳承與研究》,邀請民間歌唱家走進課堂,讓學生感受藝術魅力,面對面學習民間唱法。
“學音樂就得從模唱開始,這樣才能將所學入耳、入心、入腦,最后融化到血液里,建立起發(fā)聲的肌肉記憶和特定的音樂思維。”張?zhí)焱f。
1999年8月,在內蒙古大草原上,謝嘉幸教授曾呼吁“讓每一個孩子都會唱自己家鄉(xiāng)的歌”,張?zhí)焱惨恢毖@一理念,呼吁要加強對民族音樂的基礎研究,建議推行“高校教師+非遺傳承人/民間藝術家+地方音樂家+地方學者”的“四位一體”的師資隊伍模式,通過開設民族音樂相關專業(yè)課程,源源不斷地將研究成果轉化為課程教學資源,推進少數民族音樂類非遺項目的可持續(xù)性、活態(tài)性、生態(tài)性保護與傳承。
在音樂世界被忽視的角落,張?zhí)焱畧猿至?6年。采訪中,張?zhí)焱洺0讶〉玫某煽冏灾t為幸運。斯蒂芬·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里有這樣的一句話: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年富力強的時候,發(fā)現了自己的使命。
依此而言,不僅是張?zhí)焱约,對于達斡爾族和其他北方少數民族音樂的發(fā)展來說,都是幸運的! (參與采寫:祁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