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開始落葉,復興中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jié)到來了,樂迷鄭穎峰每天散步都會經(jīng)過上海交響音樂廳。明晚,他將在這里聆聽演員王耀慶與低男中音歌唱家沈洋帶來的“唐詩之路”藝術(shù)歌曲音樂會。鄭穎峰平均每年有100天泡在音樂廳里,幾年前干脆把家搬到附近。在他的“15分鐘社區(qū)生活圈”里,聽音樂會跟買菜一樣平常。
馬路對面,64歲的Waiting Café老板周耀東,瞇著眼,在只有六張小方桌的小店里打電話。在這兒吃一份32元的蓋澆飯,有望碰上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作曲之一何占豪,他喜歡點黑椒牛柳澆頭。隔壁傳來舒伯特鋼琴曲,循聲敲門進去,鋼琴前坐著年近80的銀發(fā)鋼琴家陳安如。
窗外,隔壁院子的柿子樹伸出枝丫,果子黃了,壓低枝頭。柿子樹的主人,是周耀東的鄰居王建華。這位明星制琴師曾受小提琴“一代宗師”譚抒真指導,他親手制作的提琴,10萬元起價。1998年,王建華在這片街區(qū)開出首家私營提琴工作室。如今,僅復興中路汾陽路交叉口,已有十五六家小型樂器工坊,樂器銷往海內(nèi)外。
騎共享單車經(jīng)過“建華提琴”窗口的年輕人,是青年作曲家羅威,他在百米外停下,在黑石公寓的咖啡館里點了一杯冰美式,跟團隊討論下個月要在上海交響音樂廳上演的音樂會。他給音樂會起名叫“城市治愈我們的那些瞬間”。
這片梧桐樹下的衡復音樂街區(qū),以上海交響音樂廳、黑石M+音樂園區(qū)為核心,延伸至汾陽路上海音樂學院、上音歌劇院,寶慶路上海交響博物館等頂尖音樂機構(gòu)、演出場館及特色商戶。日前,上海音樂學院靠近淮海中路的區(qū)域圍欄拆除,4座不同風格的歷史建筑和數(shù)千平方米的大花園與街區(qū)相接,踐行“人民城市”理念,把最好的資源、更多休憩和漫步空間留給市民。
咖啡館老板
18平方米咖啡館
曾是金承志的秘密基地
今年是周耀東Waiting Café開業(yè)的第11年。這家咖啡館只有18平方米,店招極不惹眼,甚至在各大點評App都搜不到,這里曾是彩虹室內(nèi)合唱團創(chuàng)始人金承志的“秘密基地”。彼時金承志默默無聞,賴在店里,一杯咖啡喝一天。
“小伙子很有禮貌,每次來見到我和我妻子就叫叔叔阿姨。中午吃飯的人多,他就端著咖啡杯去門口喝,不妨礙我做生意。問他為啥老來,他說咖啡機打奶泡的聲音能給他帶來靈感。”周耀東回憶,“有一回,彩虹開了專場音樂會,很成功,金承志特別興奮,帶著整個樂團的人來包場,慶祝到凌晨,我也特別開心。”
金承志火了以后,他的“粉絲”經(jīng)常把信送到店里,請周耀東轉(zhuǎn)交。雖然越來越忙,金承志不大來店里喝咖啡了,但開音樂會前還會親自把票送來,請周耀東夫婦去聽。
周耀東出生在這片街區(qū),20世紀90年代初曾在日本留過學、下過海,退休后回到這片街區(qū),守著這家小店。一盤黑椒牛肉蓋澆飯,11年前28元,今年漲到32元,招牌菜還有蛤蜊拌面、刀魚餛飩,都是熟客的心頭好。
店雖小,但從幽暗狹窄的過道鉆進去,內(nèi)有乾坤,那是周耀東一家居住和待客的地方,院里有桂花樹、橘子樹、柚子樹,眼下正是碩果累累的時節(jié)。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院里那株老樹掛滿梅花,一縷暗香。作為老饕,周耀東常在家開設(shè)私宴,呼朋喚友。
最近常來的是年近80的老友、鋼琴家陳安如。她穿一件藍底白花的斜襟連衣裙,襯得一頭銀發(fā)光彩奪目。陳安如出身于音樂世家,1954年考入上音附中,著名鋼琴家殷承宗是她同班同學。從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退休20年,她仍堅持每日練琴。坐在窗前,一練就是三五個小時。
如今,周邊商肆林立,黑石M+公寓里就有許多高級西餐廳和網(wǎng)紅店,但這家小店保存著這片街區(qū)的煙火氣。不知那些路過的人,是否曾為陳安如的琴聲駐足?
制琴師
開了24年提琴工坊
中國人做的琴遠銷歐美
Waiting Café旁的“建華提琴”,也是一間小店,20幾平方米空間陳列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有的琴身初具模型,有的刷了第一遍漆,正等待風干。墻上掛著一幅字,引自肯普頓·亞當斯的一段話:木殼里沉睡著音樂的靈魂,直到大師的魔力來把她喚醒。只消多感的心靈將她輕輕觸動,無比美妙的音韻如珠落泉涌……
制琴師王建華正在工作臺上忙碌,不時被來買琴和修琴的人打斷。他曾獲馬耳他國際提琴制作比賽小提琴金獎和中提琴銅獎,他制作的提琴吸引著上海和全國各地的買家,甚至遠銷到法國和美國。“一把小提琴需要至少250個工時,在意大利傳統(tǒng)制琴工坊也一樣。但一把琴從制作到完成耗時很長,光給提琴刷漆,就要等45天才能風干。”
他手上那把定制琴,標價12.8萬元,經(jīng)過做舊,十分古樸。“這位顧客來店里試了我所有的琴都不滿意,他要求聲音非常干凈圓潤。我選了意大利制琴師斯特拉迪瓦里1710年制作的小提琴模板,在面板弧度、空氣容量方面加以改良,讓音色兼顧亮度、力度和厚度。”
小提琴制作起源于意大利,有三個世紀歷史,中國人能做好小提琴嗎?1935年,28歲的譚抒真仿意大利制琴師約瑟夫·瓜奈利1741的作品,制成“中國第一把小提琴”。如今,這把琴陳列在上海音樂學院東方樂器博物館里。
譚抒真于1949年出任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后來創(chuàng)辦上音樂器工廠,設(shè)立中國第一個提琴制作專業(yè)。2002年去世那年,95歲高齡的他還制作了生命中最后一把提琴。
1986年,王建華從山東日照來到上海,本是來學鋼琴制作的,幾年后轉(zhuǎn)而跟隨譚抒真弟子朱象教學習制作小提琴。20世紀90年代,王建華離開上音樂器工廠自立門戶,譚抒真曾勸他三思。但看到王建華決心已定,譚抒真為他題寫“建華提琴廠”五個字。
在學習制琴的過程中,朱師傅教他做琴要講標準,而譚抒真告訴他,做琴靠文化。“他在國際上看過很多名琴,給了我很多關(guān)于小提琴風格的提點:意大利風格、法國風格、德國風格,背后是不同的音色和文化。”王建華說。
“建華提琴”經(jīng)營24年,王建華除了制琴,還培養(yǎng)了很多徒弟,他們中不少人在這片街區(qū)生根發(fā)芽。“不怕他們跟我競爭,我們和諧共生,蛋糕做大了,對大家都有好處。”
1999年,王建華曾為琴童唐韻制作了一把琴,后來唐韻和這把琴出現(xiàn)在陳凱歌電影《和你在一起》里。有意思的是,這把琴至今在流傳,每年上音附小招生考試前,總會有孩子借去考試。20多年過去,這把琴音質(zhì)愈發(fā)出色,那是時間的饋贈。
樂迷
一年聽130場音樂會
為了音樂把家搬到了這里
樂迷鄭穎有個習慣,每年最后一天統(tǒng)計過去一年聽了多少場音樂會。高峰期,他一年聽130場音樂會。有時候,想聽的音樂會撞在同一天,左右為難成為他的美麗苦惱。
聽完那些讓自己深受觸動的現(xiàn)場音樂,鄭穎峰的心情總難平復。散場后,他習慣在音樂廳附近,就著腦海里的音符喝上一杯。有時候,他甚至會選擇在附近找家酒店住上一晚。時間長了,他干脆把家搬到建國西路,沿著衡山路、寶慶路來上海交響音樂廳,步行只需一刻鐘。
“以前工作節(jié)奏快,現(xiàn)在漸漸放慢腳步,享受生活。”鄭穎峰說,“住了幾年,我已慢慢融入這片街區(qū)。我喜歡去天平路菜場買菜回家燒,廚房案臺上擺著音響,有音樂,燒菜的時光也很享受。”
吃好晚飯,鄭穎峰喜歡在梧桐樹下漫步。前兩天,他特意走到淮海中路,看看上海音樂學院那4幢歷史建筑。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音歌劇院旁一座宛如小型城堡的德式建筑。這是倍高洋行設(shè)計的德國文藝復興風格花園住宅,始建于1926年,曾被用作上海音樂學院圖書館。未來,這些歷史建筑將在內(nèi)部裝修完成后用于音樂人才培養(yǎng)。
音樂家
拼出1張音樂地圖
是獻給這座城市的禮物
青年作曲家羅威,是在這片街區(qū)生長的許許多多年輕音樂人之一。
他十幾年前來上海音樂學院求學,上海的街道和城市生活片段催生了他的“鋼琴隨筆”。從《巨鹿路林深》到《悠長的華山路》,從《延安高架橋小夜曲》到《外灘漫步》,它們拼湊出一張關(guān)于上海的音樂地圖。這些曲子最短只有2分鐘,最長也不過5分多鐘。趕上互聯(lián)網(wǎng)音頻自媒體的浪潮,它們陪伴了許多人。不少聽眾因為他的曲子想來上海,走走音樂里的那些路。
“鋼琴隨筆”里有不少作品,都誕生在這片音樂街區(qū)。他寫過黑石公寓的窗戶,寫過復興公園的落葉,也寫過汾陽路的驟雨。“《汾陽路的驟雨》是2019年寫的,那天我在汾陽路一家琴行練琴到很晚,下了一場雨,打不到車,很狼狽。這讓我想起在上音讀書的時候,在琴房練到關(guān)門前一秒,與末班校車失之交臂的很多個夜晚。上音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是對音樂的不懈追求,每次進入那些琴聲此起彼伏的琴房,你就停不下來,就不會偷懶。”
11月5日,羅威將在上海交響音樂廳開一場音樂會,上演多首“鋼琴隨筆”里的作品,并首演他的新作——七重奏《獨白》。因為這場即將到來的音樂會,羅威最近;氐剿煜さ倪@片音樂街區(qū)。
如何讓這片音樂街區(qū)更有生機,更富吸引力?羅威認為,所謂“音樂街區(qū)”,切不可形式大于內(nèi)容,要讓音樂真正成為“主角”,激活更大的文旅價值。他希望來到這里的人,隨時隨地都能聽見好音樂。交談間,他腦洞大開,萌生了許多奇思妙想。“天氣好的時候,上音的學生也許可以開一場‘街角音樂會’;如果怕打擾居民,可以錄一張屬于街區(qū)的唱片,或開設(shè)一個電臺;還可以把路邊的電話亭改造成快閃唱片店,路人可以隨時進入試聽唱片;我還想過,在我11月5日的音樂會后,帶散場的觀眾一起去附近的常熟路地鐵站,在地鐵站里為大家演奏一曲《晚安,上!……”
11月5日,他為首屆進博會創(chuàng)作的《外灘漫步》將在音樂會現(xiàn)場和外灘燈光秀同時“奏響”。羅威說:“我有許多靈感誕生在這座城市,也有許多創(chuàng)作獻給這座城市。這次,我將以這場音樂會,作為獻給這座城市的禮物,也獻給和我一起生活在此的每一個人。城市有許多治愈我們的瞬間,希望音樂也是。”(記者 吳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