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黃裳
少時擁讀黃裳先生的第一本書是《珠還記幸》,內(nèi)有周作人、朱自清、沈從文、錢鐘書等數(shù)十位文化名家的墨遺。黃裳先生以賢達墨箋之來龍去脈為緣起,或散記交游因緣,或述評生平概端,或品藻書藝風格,不啻為一幀幀爐火純青的人物白描,讓人睹墨如見其人,真是怡情悅性,如沐春風。大抵是廿年前的閱事了,但那種文字帶與心間的沖擊感卻還恍如昨日。
黃裳頭銜甚眾,既是版本學家、藏書家,又是編輯、記者,還是翻譯家。不過于他諸多身份中,我以為成就最大的當屬散文創(chuàng)作,是成就卓著的一流作家。自他1946年出版處女作《錦帆集》始,迄今怕是出百一二十本了,形成了文字凝練精工,意韻蕭散淡永的個人風格。無論旅蹤游記、文史隨筆,還是雜文札記、讀書筆記,甚或戲曲漫話、書籍考證,其獨到的思想感悟,高雅醇和的審美情趣,古樸飄逸的文化氣息,為流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讀者構筑了一道熔鑄古今、自成一體的文字風景。
黃裳的散文有文史不分家的顯著風格,我尤為嘆服的是談史論經(jīng)卻無學究腔,傳統(tǒng)文化底蘊深厚又兼具作家才情,讀來引人入勝。黃裳筆底下的山川風物無不歷歷如繪,卻不是坊間常見的“抒情范式”,沒有丁點兒“文藝腔調(diào)”,讀來感覺滿紙煙云,意味綿長,可謂樸實無華,真情畢現(xiàn),端的是一支粲然妙筆。
尤其喜歡他那況味雋永、筆致練達的書話,每每于尺幅之間、方寸之地,洞悉他于學問、于社會、于人生的超人見識。他以藏書名世,讀書也多,難得的是他“惜書如花”,縱橫古今書人書事,皆為文與史、舊學與新知嫁接雜糅而成的瑰麗、邃密、深沉的文字結晶,不“掉書袋子”,沒有故紙堆中的陳腐氣息,抑掩不住的書卷氣撲面而來。讀之如清風朗月,或翠山甘泉。
較之其鋪陳溫婉的書話,更見襟懷的,自然是他的文史隨筆,當年魯迅的風骨亦灼然其中。黃裳大半生情牽明清異代人物,柳如是、陳圓圓、吳梅村等,寫來無不神采飛動。聽說黃裳溫文爾雅,頗有些名士風范,可別忘了他也是一介報人,不獨讀書聲,窗外風聲、雨聲亦是聲聲入耳的,故他也針砭時弊,義憤填膺,只是技巧上講究些,借古諷今,綿里藏針。
曾見黃裳與柯靈、張中行的“筆仗”文字,其間是非曲直,后輩如我者自是弄不清楚,然其“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做人態(tài)度,條分縷析的應戰(zhàn)機巧令人佩服之至。后不意又燃“戰(zhàn)火”,葛劍雄撰《憶舊之難》文于《隨筆》,黃裳旋即施以“回馬槍”, 以《憶舊不難》回應于次期。及至遽爾離世前,黃裳還在媒體專欄和韓石山打筆仗,元氣酣暢淋漓,想他老先生彼時已是93歲高齡,文思竟還如此敏捷,實為“黃迷”的福音。
據(jù)聞錢鐘書贊嘆黃裳文筆尤佳:“每于刊物中睹大作,病眼為明。”葉兆言亦曾贊譽:“庾信文章老更成,他一大把年紀,依然筆健,氣勢如云,太讓人羨慕。”誠哉斯言,黃裳文章為什么好,竊以為主要在于功力、學識、趣味、文筆,畢其一生確乎是用大專家的底子,寫文學家的美文。
哲人其萎,黃裳去世五載矣,但其皇皇巨著將長存天壤之間,讓人涵泳回味不已。